文化与艺术
《混沌少年時》《埃里克·拉魯》:兩部刺痛人心的父母懺悔錄
2025-04-27
—— Brett McCracken

編注:本文對影視作品的神學探討並不代表本刊認可或推薦相關作品。我們之所以評析《混沌少年時》與《埃里克·拉魯》,是因爲這些具有時代症候性的作品能幫助我們理解當代文化困境。爲了幫助讀者做出明智的觀看決定,我們建議閱讀《我可以看這部電影嗎?》("Should I Watch This?")並查看影片的內容指南。

兩部新作血淋淋地撕開了所有父母最深的恐懼——如果自己的孩子殺死了同學,該怎麼辦?

這個讓人喘不過氣的問題,早在《彌撒》(Mass,2021)和《凱文怎麼了》(2011)等電影中就探討過。如今網飛劇集《混沌少年時》Adolescence)和新上映的《埃里克·拉魯》(Eric Larue)再次將這個靈魂拷問拋到我們面前:孩子殺害同學,父母該如何自處?又該如何面對這鋪天蓋地的悲痛與自責?

《混沌少年時》絕對是今年最火爆的限定劇,不僅創下網飛收視紀錄,演員們教科書級的表演和每集「一鏡到底」的拍攝手法更是贏得滿堂彩。連英國首相基爾·斯塔默(Keir Starmer)都力薦這部劇,據說還要在全英中小學放映。短短四集戲,把中產家庭米勒一家的生活扒得鮮血淋漓——13 歲的兒子傑米(Jamie,歐文·庫珀[Owen Cooper]飾)因殺害同班女生被捕後,這個家算是徹底毀了。每集從不同角度展現這場悲劇對個人和社會的雙重暴擊,看得人心裡直髮堵。劇中不僅探討「天性還是教養」這個老話題,更把手機成癮、性別對立、網絡男權、刷屏時代對孩子的影響,這些時下最扎心的青少年問題都攤開來聊。

《埃里克·拉魯》改編自 2002 年的經典話劇,影片圍繞著校園槍擊案兇手的母親展開。雖然邁克爾·香農(Michael Shannon)的導演處女作節奏有點飄,整體不如《混沌少年時》抓人,但朱迪·格雷爾(Judy Greer)演的媽媽珍妮絲(Janice)絕對讓人過目不忘。最揪心的就是看她硬著頭皮去見受害者家屬那段。

在《混沌少年時》和《埃里克·拉魯》這兩部作品中,關於罪與內疚的神學問題層出不窮——前者含蓄隱晦,後者直白鮮明。《混沌少年時》通篇未提及神與信仰,而《埃里克·拉魯》卻以出人意料(甚至時常令人不安)的方式將基督教與教會生活推至前臺。兩部作品都深刻剖析了人類苦難的本質,但也都揭示了一個殘酷真相:若沒有真正福音的指引,悲傷與負罪感終將讓人陷入無望深淵。

爲人父母之殤

《混沌少年時》的故事始於還是孩子的傑米的臥室,也終於這間臥室。開篇與終幕的場景天差地別,但那間貼著星空壁紙的典型男孩臥室始終未變。首集中,警察清晨破門而入,將傑米從被窩裡拽進警局——他再也沒能回到這張床。

在最後一集的末了,傑米的父親埃迪(史蒂芬·格雷厄姆 [Stephen Graham] 傾情出演)蜷縮在兒子空蕩蕩的床上,抱著孩子小時候玩過的泰迪熊慟哭,彷彿抱著永遠失去的孩子。挪威歌手奧羅拉(AURORA)的《透過孩子的眼睛》(Through the Eyes of a Child)適時響起,將純真湮滅、童年驟逝的徹骨之痛展現得淋漓盡致。

《埃里克·拉魯》中也有這樣錐心的對照:母親珍妮絲推開兒子空寂的臥室,記憶閃回裡還是那個擺弄玩具、畫蠟筆畫、在夏日庭院嬉戲的小男孩。現實與回憶的殘酷並置,讓爲人父母者最痛的詰問浮出水面——眼前這個殺人犯,和記憶裡眼眸清澈的孩子,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每個父母都要經歷孩子長大成人後的失落:看著他們褪去天真,建立搖搖晃晃的自我,開始爲自己的選擇負責。即便孩子沒有走上犯罪道路,他們成長中的某些決定也常讓父母夜不能寐:是不是我們的教育哪裡出了問題?

在《混沌少年時》和《埃里克·拉魯》中,這些追問被推向了極致。傑米父母不斷反思自己的過失:不該忽視他在運動受挫後轉向繪畫的求救信號,更不該以爲孩子關著門通宵上網就是安全的。《埃里克·拉魯》中,父母懊悔沒及時發現兒子在校遭受霸凌,錯過了一次次交心的機會。雖然兩個少年最終都獨自背負了罪責,但父母們永遠無法停止自我拷問。

罪之枷鎖

當愧疚、自責成爲甩不脫的枷鎖,人該如何自處?這正是兩部劇中父母們面臨的最痛苦的困境。他們的生活彷彿被暗紅污漬浸透,任憑如何搓洗都無濟於事(埃迪拼命擦洗工作車上的塗鴉卻徒勞無功的鏡頭,堪稱絕妙的神學隱喻)——這些家庭在最黑暗的境遇中渴求恩典和自由,卻始終徒勞無功。

《埃里克·拉魯》裡的基督徒夫婦珍妮絲和羅恩走向了不同的救贖之路。羅恩(亞歷山大·斯卡斯加德 [Alexander Skarsgård] 飾)在五旬宗教會尋求慰藉,沉迷於「神必立刻救我們脫離苦難」的成功神學;珍妮絲則更喜歡本地的一間長老會,但那間教會卻犯了另一個錯誤:過度強調痛苦作爲後果的作用,但卻沒有提供出路。當丈夫勸她「把重擔交給耶穌」,她反問:「可如果我需要背負這些呢?」羅恩承諾「你會立刻得平安」,她卻苦笑:「我不想要立刻就能得到的平安。」

羅恩覺得,神是要他懷著必勝的盼望走出痛苦。但珍妮絲卻早已習慣了與痛苦爲伴,這場悲劇已經深深刻進她的生命,成了她的一部分。在監獄探視時,她對兒子埃里克說:「你那場校園槍擊案,如今已經成了我的一部分。」

羅恩和珍妮絲截然不同的應對方式,以及他們各自傾向的宗派,讓我想起保羅·施拉德(Paul Schrader)2018 年電影《第一歸正會》(First Reformed)中的兩所教會。那部電影同樣將陰鬱的主流教會(第一歸正會)與宣揚成功神學的大型教會(豐盛生命教會)並置,探討二者如何詮釋恩典與救贖。可惜在《埃里克·拉魯》中,儘管信仰元素頻頻出現,卻似乎弊大於利。尤其當影片落幕時,珍妮絲依然深陷迷惘,與開場時別無二致。

在《混沌少年時》中,教會與信仰對這個家庭走出創傷毫無助益。看著米勒一家在最終集裡苦苦尋求解脫、試圖從深重痛苦中尋得答案,實在令人揪心。他們該搬去新城市嗎?其實大家心裡都明白,這無濟於事。能試著「忘記」傑米嗎?不,他永遠是這個家的一部分。他們能在彼此身上找到慰藉嗎?這似乎是他們唯一可行的盼望——無論發生什麼,都緊緊相依。

「對不起」與微光中的盼望

《混沌少年時》的最後一幕令人心碎——埃迪蜷縮在兒子空蕩蕩的床上痛哭:「對不起,兒子,我本該做得更好。」

這句懺悔既是永恆傷痛的印記,卻也是解脫的第一步。就像基督教信仰中,認罪悔改是生命成長的開端。說出口的每個字都撕心裂肺,卻也帶來奇異的治癒。

對不起,我本該做得更好。

這點毫無疑問。每個父母都該做得更好。但直面過錯、爲父子共同的罪而哀慟,正是埃迪走向治癒的開端。

《埃里克·拉魯》的結尾則更顯沉重。獄中會面時,珍妮絲仍在爲兒子當年的遭遇辯解。埃里克憤怒地打斷:「你更該關心的是那些失去孩子的母親!」他最後的一句話,也是影片最後一句台詞,是他託母親轉達的懺悔:「請告訴她們,我真心悔恨。」

兩部作品都在懺悔中落幕——那是絕望深淵裡的一線微光。但福音能給的遠不止於此。看著片尾字幕滾動,我不禁想像:若米勒一家和拉魯一家能因著這份走投無路的絕望,最終投入那位全然富足的救主懷抱;若他們的痛苦能成爲通往恩典豐盛的窄路——那該是多美的救贖。


譯:MV;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Adolescence,』 『Eric LaRue,』 and the Burden of Parental Guilt

Brett McCracken(布雷特·麥卡拉根)是福音聯盟高級編輯,著作包括Uncomfortable: The Awkward and Essential Challenge of Christian CommunityGray Matters: Navigating the Space Between Legalism and LibertyHipster Christianity: When Church and Cool Collide。布雷特和妻子琪拉居於加州聖安娜市,二人都是薩瑟蘭教會(Southlands Church)的成員,布雷特在教會擔任長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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