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們不懂爲什麼我們爲亞瑟舉行葬禮,因爲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呼吸一口這個世界的空氣。雖然亞瑟生下來就是死胎,但他的生命依舊神聖。他的死是不幸的,葬禮是我們表達哀思的機會。這場悲劇讓我們(母親和亞瑟的哥哥)不得不以各自不同的方式面對死亡。
當時我才五歲,但是我(諾亞)一直責備自己,認爲我是害死他的兇手,因爲我曾在走廊裡不小心撞到過母親隆起的肚子。我花了好幾個月才鼓起勇氣坦白這份愧疚,母親向我保證,我和這事毫無關係。但我永遠無法忘記在醫院裡抱著亞瑟冰冷的小小身軀,後來又將他放入墳墓的那一幕。我無法忘記自己不住地猜想爲什麼會發生這件事,得出的答案卻是「都是我的錯"。事實並非如此,但這讓我對死亡充滿了恐懼與憎恨,也讓這段記憶永遠銘刻在心。
作爲亞瑟的母親,我(梅根)每每想起他的葬禮仍然心如刀絞。我的記憶裡,有鋪滿玫瑰的小小棺木,也有親友們說的那些令人心碎的話。「你還有其他孩子呢」,有人這樣說。還有人像約伯的妻子一樣,認爲我們應該憤怒地質問「爲什麼上帝要這樣對待」我們。我不禁想到,世上還有許多和我境遇相似的女性,她們甚至連復活的盼望都沒有。她們該如何承受這般巨大的悲痛?
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我們的文化用「慶祝生命」取代了葬禮本該有的哀悼;我們將墓地從教堂區域分離出來,改建成紀念公園,使其遠離人們的視線;我們更傾向於選擇火化(佔 61.9%)而非土葬(佔 33.2%),這樣我們就不必直面逝者的遺體。也許我們在自欺欺人地以爲,只要不去想、不去說、不去看,死亡就永遠不會降臨到我們或我們孩子的身上。但這終究是一場幻覺,因爲死亡是每個人都無法逃避的命運。
美國式葬禮失去了哀悼,這本身就是一個令人扼腕的悲劇。作爲基督徒,我們理應比周圍的非基督徒懷著更深的哀傷,同時也懷著更大的盼望來思考死亡這個話題。
Memento mori這句古老格言的意思是「勿忘你終有一死」。雖然這句話源於斯多葛派的哲學,但記住你將死去也是基督教的一個深刻理念:「你本是塵土,仍要歸於塵土」(創 3:19)。每年大齋期的第一天,也就是聖灰星期三這一天,許多基督徒都會在額頭上塗抹灰燼以作紀念。這個儀式提醒我們,我們終將面對死亡,而我們也已經在基督裡經歷了死亡。
大多數人寧可無視死亡,但那些承認死亡不可避免的人,往往會陷入兩種極端:要麼過於天真,要麼試圖掌控。
「對死亡的天真態度」指的是雖然承認死亡的存在,卻不恰當地將其浪漫化。這種態度在新紀元運動和東方宗教中很常見,他們往往會想像逝者猶如一朵永恆的花朵,在多重宇宙的某個角落綻放。就連一些基督徒也會引用亨利·斯科特·霍蘭德(Henry Scott Holland)的詩作《死亡算不了什麼》(Death Is Nothing At All),安慰自己說所愛的人「不過是去了隔壁房間」。那些選擇把葬禮辦成「歡慶生命」的人,其實是在違背人性對現實的本能認知。正如卡爾·楚曼(Carl Trueman)所說:
在葬禮或追思會上慶祝生命很荒謬……這本身就是自相矛盾:如果生命有意義,死亡就應該令人憤慨;如果死亡不值得憤慨,生命就毫無意義可言。無論是哪種情況,我們又有什麼可慶祝的呢?
對基督徒來說,生命確實是有意義的,而死亡確實應當令人憤慨——它是罪的代價,是基督爲救贖我們所付出的代價。如果我們認爲死亡無足輕重,甚至值得慶祝,那麼十字架就會像空墳墓一樣失去其能力和意義。這樣的想法只會讓一切變得徒勞無功,即便做出再宏大的姿態也終歸是毫無意義的。
我們理應爲死亡哀悼。正如聖經所說:「往遭喪的家去,強如往宴樂的家去,因爲死是眾人的結局,活人也必將這事放在心上。」(傳 7:2)。死亡不應被美化。
現今文化充斥著讓人聯想到古羅馬競技場的慶祝死亡行爲。當看到恐怖片裡有人被肢解、斬首或開膛破肚時,我們竟會笑著歡呼,好像這一切都不值一提。這種暴力並非僅存在於虛構作品中。社交媒體上隨處可見「死亡瞬間」的內容:警察突襲時的隨身攝像畫面、路人持槍制止偷盜的監控視頻,或是最新校園槍擊案的多角度錄像。只有那些被文化嚴重麻木——或許已經在心理上受到創傷——的人,才會用爆米花和飲料來取代對死亡應有的敬畏。
對死亡的天真態度也可能表現爲一種絕望的虛無主義:承認死亡的醜惡,卻否認生命的美好。不可知論哲學家伯特蘭·羅素(Bertrand Russell)曾說,人類是在「毫不動搖的絕望基礎上」建立起自己的生活。這種天真以病態的方式表現出來,就像絞刑架下的玩笑,把死亡歸咎於冷酷無情的宇宙,從而淡化死亡的嚴重性。這種觀點曲解了《以賽亞書》22:13(「我們吃喝吧,因爲明天要死了」),把它當作及時行樂的藉口。當我們把死亡僅僅看作人生狂歡的「終止符」時,死亡的毒鉤就不再那麼讓人恐懼了。
正是這種對死亡的天真態度,讓我們可以視而不見 2023 年有一百多萬嬰兒被殺害的事實。殺害未出生的孩子被粉飾成「生育權利」、一種普通的「醫療程序」。人們很少通過超聲波看胎兒,更不願承認胎兒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在他們眼中,並沒有嬰兒死亡,只是妊娠終止罷了。按照計劃生育協會(Planned Parenthood)的說法,「墮胎就是一種自我關愛」。死亡就這樣和水療、散步、寫日記一起,被包裝成值得慶祝的事情。我們不該把這種天真當作無知。這分明是對真相的刻意迴避。
「操控死亡」指的是人想要掌控生死的慾望。正是這種慾望爲墮胎和安樂死等殺害無辜生命的行爲提供了動機和藉口,而對死亡的天真態度則讓我們可以假裝這一切都沒有發生。然而,只有那位曾經歷死亡又永遠活著的主才擁有生死的權柄。唯有祂能宣告:「我拿著死亡和陰間的鑰匙」(啓 1:18)。
有些人雖然記得自己終將一死,卻不明白生命的意義不在於操控,而在於歸降於永生的上帝。這種情況在富人中特別普遍,因爲他們有資源玩這種假設遊戲。比如,尤瓦爾·赫拉利(Yuval Harari)在其暢銷書《未來簡史:從智人到智神》(Homo Deus: A Brief History of Tomorrow)中就認爲,死亡不過是一個可以用科技克服的生物學「故障」。又如億萬富翁布萊恩·約翰遜(Bryan Johnson)創立的「藍圖」(Blueprint)項目,這是一個旨在預防衰老、最終戰勝死亡的科學算法。當唯物主義主導了你對人類和生物學的認知,人就成了一台機器,除了追求最長的壽命外別無更高目的(正如約翰遜在Instagram上宣稱的:「死亡是我們唯一的敵人」)。
我們這種想要控制死亡的慾望還體現在:我們的文化不僅想要戰勝死亡,還想克服衰老和腐朽。這在生物科技和人們對化妝品的癡迷中表現得尤爲明顯。整容手術正在快速普及,許多手術都打著抗衰老的旗號:抽脂、眼部整形、面部填充、乳房提升、面部拉皮等等。我們用護膚霜對抗衰老的皮膚,用類固醇對抗萎縮的肌肉,還有層出不窮的實驗性飲食計劃許諾讓我們重返年輕。之所以發展出這些應對方法,是因爲大多數人都會經歷漫長的死亡過程,而不是突然死亡。我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日漸衰敗,痛苦地變得支離破碎。死亡的問題不僅關乎生命的終結,更關乎身體的腐朽和衰敗。
聖經宣告上帝既是永恆的,也是不朽的。祂不會死亡,也不會像我們一樣衰朽。正如有位解經家指出,腐朽的反面不僅是壽命的延長,更是「道德、審美和心理層面的繁榮昌盛,甚至是完美,當然還包括生命的豐盛」。這一點極其重要,因爲在五旬節時,使徒彼得宣告基督雖然死了,但「他的肉身也不見朽壞」(徒 2:25-32;參見《詩篇》16:10)。基督始終是完整的。弗雷德·桑德斯(Fred Sanders)解釋說:「上帝的兒子爲我們經歷了死亡,卻沒有爲我們經歷腐朽。相反,祂爲我們開闢了一條道路,使我們的腐朽能被祂的不朽所取代。」
福音的應許就是要完全消除腐朽,讓我們也能分享那美好、完整、豐盛的生命。
在《死亡與臨終:基督徒要理問答》(Death and Dying: A Catechism for Christians)一文中,尤安·C.戈利格(Ewan C. Goligher)和凱爾·哈克曼(Kyle Hackmann)回答了「我們該何時開始爲死亡做準備」這個問題:
忠心的基督徒會把整個人生都當作對死亡的預備,因爲我們都要在審判日向上帝交帳。所以,從年輕時就明白生命短暫,直面死亡,這是明智之舉。就像那十個預備好燈的聰明童女一樣,我們也當天天操練,預備迎見主。上帝的僕人摩西爲我們留下了一個預備的禱告榜樣:「求你指教我們怎樣數算自己的日子,好叫我們得著智慧的心。」(詩 90:12)
有智慧的人之所以活得好,是因爲他預備著要死得好。就像所有困難的事情一樣,要想死得好,就需要練習,所以我們必須從今天開始。我們的主就是通過每天克己並遵行天父的旨意,爲自己肉身的死亡做準備。我們也蒙召過這樣一種與被釘十字架的救主一樣捨己的生活。
從聖經角度理解死亡,就要求我們操練哀慟和捨己,既要帶著對死人復活的盼望而哀傷,又不要執著於這必死的生命。我們不否認生命的美好,但爲了跟隨基督,我們要捨己。離了祂,我們已經死了;有了祂,我們就永遠活著。
格雷格·盧基安諾夫(Greg Lukianoff)和喬納森·海特(Jonathan Haidt)在他們的暢銷書《嬌慣的心靈》(The Coddling of the American Mind)中指出,迴避困難的真相並教導孩子這樣做,不會帶來更好的人生。他們說得對。要拒絕美國思維的過度保護,其中一個方法就是反對美國葬禮的過度粉飾。人類最大的敵人——死亡——既不該被浪漫化,也無法被控制。
所以,要帶孩子去參加葬禮,教導他們如何哀悼。你或許會驚訝於他們反過來教給你的東西。孩子們在葬禮上常常能感覺到不對勁,因爲他們還沒有學會遺忘。我們可以向他們解釋爲什麼我們哭泣,以及誰在接納我們的眼淚——就是那位在死亡面前哭泣(約 11:35)卻又在復活中戰勝墳墓的主。當我們哀慟時必得安慰(太 5:4),當我們悲傷時就得著盼望(帖前 4:13-14)。那看似接連不斷的失去,其實可能讓我們瞥見基督已經戰勝的死亡,也明白爲什麼永生是好消息。
如果我們帶著盼望去哀傷,就是向這個逃避死亡或操控死亡的世界作見證。當死亡的陰影帶來痛苦、失去和無數疑問時,我們爲罪的工價哀嘆(羅 6:23),把它當作一個邀請,與所有受造之物一同禱告——甚至嘆息(羅 8:19-23),等候那一切悲傷都將不復存在的日子。在那日,我們將與亞瑟,也與我們的主——那位復活與生命的主——面對面相見。
譯:MV;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The Coddling of the American Funer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