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四千人聚集在倫敦東部,他們懷揣著共同的擔憂,思考如何重振西方文明。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微妙的緊張感,因爲「責任公民聯盟」(Alliance for Responsible Citizenship)的定位似乎在不斷變化。不過,這次活動顯然是爲實幹家準備的,它的對象是那些決心改善西方現狀的人,而不是爲那些只會空想或抱怨的人。
雖然責任公民聯盟並非基督徒大會,但基督徒佔據了參會者的很大一部分。演講嘉賓包括來自政治、商業、教育、心理學和信仰領域的國際思想領袖,他們的演講既像講道,又像TED演講。責任公民聯盟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在這裡,政治、宗教、經濟和社會問題自由交織,毫無拘束。
菲利帕·斯特勞德(Philippa Stroud)作爲責任公民聯盟的CEO兼聯合創始人,同時也是英國福音派圈子中頗具影響力的領袖。在她看來,我們當如何應對時代,是一項緊迫任務。她認爲,西方文明正在衰落,我們面臨著重要抉擇。菲利帕的聲音堅定有力,令人聯想到《指環王》中加拉德麗爾(Galadriel)的語調。她宣稱,責任公民聯盟大會並非是在一種危機重重或末日恐慌的氛圍中召開的,而是帶著一種「以人爲本、充滿希望、樂觀的世界願景」,旨在回答社會面臨的最具挑戰性的問題。斯特勞德還引用了《以賽亞書》第 61 章,呼籲觀眾「修復我們共同遺產的古老廢墟」。
與此同時,《衛報》(The Guardian)將這次大會稱爲「另類右翼的天堂」,該報重點關注了參會陣容,其中包括英國保守黨政客和喬丹·彼得森(Jordan Peterson)。從 2023 年首屆責任公民聯盟大會到今年二月的這次大會,情況發生了很大變化。在 2023 年的責任公民聯盟大會上,參會者多是政治異見者,他們是尋找志同道合盟友的邊緣聲音。但今年,右翼立場卻成爲了一種潮流。
儘管「反覺醒」(woke-bashing)仍然是許多演講中的主題,但現實是,文化勢頭已經重新轉向了右翼。這個聯盟之所以團結起來,是因爲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對手——進步派/左派。現在,這個對手至少已經有部分落敗了。現在的問題是,這些頗具影響力的右翼人士和參會者將如何運用他們新獲得的力量?他們將如何塑造它、利用它,甚至對某些人來說,如何將其基督教化?
如果責任公民聯盟是爲建設者而設,那麼他們究竟在建設什麼?
在更加務實的經濟和政治議題的討論之間,穿插了一些關於存在主義問題的演講。這些正是我渴望聽到的內容。和許多人一樣,我非常好奇,隨著世俗敘事在我們周圍不斷崩塌,西方的下一個主導敘事會是什麼。
正是在這一點上,基督教的敘事對這個聽眾群體顯得尤爲重要且引人注目,無論聽眾是宗教信徒還是非宗教人士。大家普遍認同,如果我們的社會缺乏某種深刻的道德框架,將繼續動盪不安,那麼爲什麼不回歸那些最初塑造了西方的價值觀呢?正如羅伯特·巴倫(Robert Barron)在大會上所說:「講述西方文明的故事,不可能不提及神。」
在這樣的背景下,許多備受尊敬的基督教聲音登上舞台,毫不避諱地向聽眾分享他們的基督教價值觀。艾米·奧爾-尤因(Amy Orr-Ewing)、葛尼斯(Os Guinness)、藤村真(Makoto Fujimura)和喬納森·帕戈(Jonathan Pageau)等人都指向了聖經中的神,並強調我們這個時代迫切需要祂。
其中一個頗具爭議的時刻是大衛·布魯克斯(David Brooks)稍微批評了一下川普和馬斯克,引來了現場一些人的噓聲。我聽到有人評論說,布魯克斯的演講帶有提摩太·凱勒那種更具親和力的精神,他既指出精英們應當反思他們對社會衰落的所起的作用,同時也鼓勵聽眾守護我們的屬靈遺產。布魯克斯的演講揭示了會場內的分歧——展現出關於基督教應如何在社會中實踐和發揮作用的不同觀點。
責任公民聯盟大會已然成爲眾多知識分子的「朝聖地」,這一點更加凸顯了上述現象。這些知識分子因接受或讚賞基督教信仰,在基督教互聯網圈引發了不小的轟動。
作爲這一群體的領軍人物之一、前「新無神論」倡導者艾恩·赫爾西·阿里(Ayaan Hirsi Ali)強調西方國家需要植根於基督教倫理,爲公民提供具有超越性的道德指南。她熟練地引用了《創世記》《利未記》《以賽亞書》和《馬太福音》中的經文。一直以聖經解讀著稱的喬丹·彼得森(Jordan Peterson)將「自願的捨己犧牲」這一基督式美德置於文明的核心位置。彼得·泰爾(Peter Thiel)從基督教視角闡述了人工智能屬靈層面的問題,而瑪麗·哈靈頓(Mary Harrington)則頻繁提及「神的形像」(imago Dei)。
基督徒們仍在思考,應該如何看待這些從無神論和文化戰爭的廢墟中湧現的高調皈依者。一些公共知識分子被指責擁抱了一種「文明基督教」(civilizational Christianity),他們將基督教信仰工具化,以團結民眾並最終戰勝「覺醒主義」和伊斯蘭教。
然而,這當中的許多人也承認,他們的信主具有更多個人或屬靈層面的原因。儘管如此,基督徒對他們的信仰忠誠持謹慎態度也情有可原。他們的信仰是否僅僅是在當前文化鬥爭中的一種戰略聯盟?葛尼斯感受到了這種張力,他在大會上明確表示:「如果基督教信仰僅被視爲一種實用的工具,它將無法爲文明做出任何貢獻。」
與此同時,格倫·斯克里夫納(Glen Scrivener)和賈斯汀·布里爾利(Justin Brierley)與參會者交流,他們與許多年輕人進行了非常豐富的對話。這些年輕人最初是被保守派的政治思想吸引而來,但現在對講台上不斷強調的屬靈部分產生了濃厚興趣。在責任公民聯盟大會上,基督教不再被僅僅視爲一種個人信仰的私事,也不是採取一種低調、溫和的方式(即通過在個人影響範圍內慢慢改變文化)。相反,許多演講者公開、大聲地宣揚基督教與當代高度相關,它是復興西方文明計劃的基石。
這引發了一個問題:基督教的目的是建立繁榮的社會、富裕的家庭和強大的民族國家嗎?正如許多評論者所指出的,耶穌本人一無所有、居無定所,大部分時間祂都在路邊醫治偶遇的乞丐和病人。
大會結束後,我聽到一些人評論說,基督教倫理的某些核心部分似乎被忽略了——特別是美國左派所堅持的基本信條:關愛邊緣群體。說句公道話,許多與會者可能認爲,蓬勃發展的經濟帶來的涓滴效應(trickle down economics)可以解決這個問題。此外,他們可能認爲這個話題在過去十年中已經在社會上獲得了足夠的關注。儘管如此,這套基本基督教原則的缺失並未被忽視。
這一運動引起了廣泛共鳴。一些演講在YouTube上迅速走紅。無論你對責任公民聯盟有何看法,它無疑是一個重要的文化現象。幾位與我交談的基督徒強調了責任公民聯盟中的「聯盟」部分——這是一個由來自不同觀點和理念的個人和機構組成的聯盟,他們共同探討如何塑造未來。他們將責任公民聯盟視爲一個平台,作爲基督徒,他們可以在這裡實踐信仰並推動事情取得進展。
責任公民聯盟看起來是一個靈活的組織,願意接受反饋,並且在不斷成長和學習。雖然他們已經敏銳地指出了文化中的問題,但未來的方向仍然不確定。我很好奇,他們提出的各種解決方案最終會如何協調——蒂爾的技術資本主義願景會不會吞噬以傳統家庭爲中心的保守主義基礎?不過,他們正在開發的解決方案確實引發了非常重要的討論。
大會結束後,我腦海中縈繞著幾個緊迫的問題:基督徒應如何與權力互動?我們應該是一種擁抱反主流文化的基督教還是一種強硬的基督教?我們是否正處於一個「君士坦丁時刻」——類似於公元四世紀基督教首次與君士坦丁大帝的國家權力結盟的時刻——而這究竟是祝福還是詛咒?基督徒的使命是建設文明還是捍衛文明?
圍繞這些問題,新的陣營正在興起。責任公民聯盟直言不諱的一個批評者是保羅·金斯諾斯(Paul Kingsnorth),他認爲,文明並非核心目標,歷史上教會多次爲了追求文化影響力而放棄了其先知性的聲音。文明有時興旺,有時衰敗——而我們正在爲一個超越世俗的國度而努力。
然而,許多人認爲這種態度是一種放棄,帶有失敗主義的色彩。羅德·德雷爾(Rod Dreher)則認爲文明確實重要:「我相信,我們是否擁有一個有利於生命、而非走向死亡的文化和政治秩序,這點至關重要。」這裡出現了一個從園子到城市的論點,強調聖經始於一座園子,最終指向一個繁榮的文明,這表明人類的天性傾向於發展。因此,如果我們要建設城市和文明,難道不應該建設好的城市和文明嗎?對於持這種觀點的人來說,責任公民聯盟大會是一個引導他們能量和資源的平台。
責任公民聯盟大會/組織反映了當今基督教社區面臨的更廣泛的張力和機遇。這一點尤其重要,因爲現在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從基督教傳統中尋找解答現代問題的方法。歷史上基督教信仰在兩種模式之間搖擺:一種是在社會邊緣繁榮的信仰,具有顛覆性和先知性,另一種是塑造世界、奠定文明基礎的信仰。
如今,社會對宗教有了新的開放態度,這既是挑戰也是機會。基督徒能否在管理機構、修復破損的東西、建設持久事物的同時,不忘記我們只是天路過客,在世上暫居一時而已?「修復古老的廢墟」這一呼籲激盪人心,但同樣重要的是,基督的信息遠比強大國家的藍圖更爲豐富。基督的真正信息是關於一群人集體的降服、捨己奉獻、以及用愛重新打造一個新世界。作爲基督徒,我們的任務一如既往,就是要努力處理這些古老的矛盾:既要參與世界的建設,又不能完全融入世界;既要修復當下的破損,又要記住我們的目標是永恆的國度。
譯:MV;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The Constantine Question and Christianity’s Future in the We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