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爾·波茲曼(Neil Postman)曾提出,美國每個歷史時期都能用一座城市來代表。波士頓是革命熱情的巔峰體現,芝加哥是工業活力的生動化身,紐約則是大熔爐美國的完美寫照。而最後,拉斯維加斯成了過度娛樂化美國的時代圖騰。
波茲曼對拉斯維加斯的判斷堪稱精準。這座城市以其無處不在的奢華娛樂聞名於世,但讓它更負盛名的其實是另一樣東西——賭博。正因如此,它也成爲美國當前歷史階段的完美象徵——多巴胺媒體。這種網絡內容通過刺激大腦釋放多巴胺,讓我們像賭徒一樣,一直刷刷刷,根本停不下來。
大家通常認爲只有化學物質才會讓人上癮,尤其是那些直接刺激多巴胺分泌的物質。但最新研究表明,行爲同樣可能讓人深度成癮,因爲它們同樣會觸發大腦釋放多巴胺。
2013 年,《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將病態賭博重新歸類爲成癮性疾病。賭博影響大腦的方式,與多巴胺媒體如出一轍。安娜·倫布克(Anna Lembke)解釋道:「研究表明,賭博引發的多巴胺釋放不僅與最終獎勵(通常是金錢)有關,更與獎勵發放的不可預測性密切相關。賭博的動機主要來自於無法預知何時會贏,而不是贏多少錢。」
2010 年的一項研究發現,賭徒不是在真正贏錢的那一刻,而是在輸贏概率各半時,大腦釋放的多巴胺水平最高。換句話說,最強烈的多巴胺快感來自不確定性,而不是勝利。就多巴胺而言,對獎勵的期待往往比獎勵本身更令人愉悅。老虎機之所以讓人上癮,就是因爲它讓你永遠處在期待的循環中。看上去大獎總是伸手可及,你忍不住再次拉動搖桿,大腦隨之釋放出更多「期待型多巴胺」。
這一發現至關重要,因爲它揭示了多巴胺媒體的核心機制。幾乎所有大型科技公司的行爲心理學家都在運用間歇性可變獎勵(即所謂的數字老虎機)原理來設計平台和應用(社交媒體、新聞媒體、視頻平台)。研究真實老虎機運作機制的《成癮設計》(Addiction by Design)作者娜塔莎·舒爾(Natasha Schüll)指出:「Facebook、Twitter等公司採用與賭博業相似的手段來留住用戶。」
每次在社交媒體發帖,你就像在拉動數字老虎機的搖桿,獲得的是隨機不定的獎勵:有時只得到兩個點讚,有時卻能收穫兩百個。當你滑動瀏覽短視頻時,有些內容索然無味,有些卻讓你捧腹大笑。以TikTok首創、後被Meta和YouTube效仿的短視頻之所以令人慾罷不能,正是因爲其簡短特性讓用戶可以持續「拉桿」。大腦在期待獎勵的過程中不斷釋放多巴胺,當遇到無聊視頻時產生的短暫挫敗感,反而會促使你繼續滑動尋求刺激。
刷,刷,刷。
每一次刷屏,我們都在以賭徒重塑大腦的方式重構自己的神經迴路。
多巴胺媒體之所以區別於傳統娛樂媒體,不僅在於其老虎機式的設計,更在於它無孔不入的便捷性和算法主導的精準投餵。
在波茲曼所處的時代,人們接觸電視的機會相當有限。從物理層面看,電視機固定不動,你必須待在插著電源的房間裡,面對這個笨重的設備。更重要的是,你只能按照電視台預設的節目表觀看固定頻道的內容,即便後來出現了HGTV、美食頻道等細分領域的有線電視台,電視內容也從未實現真正的個性化。
多巴胺媒體則徹底顛覆了這個模式。它掙脫了物理束縛,如影隨形地跟著你;它打破了時間限制,沒有節目表的概念,讓你隨時隨地獲取任何想看的內容。
但真正的祕密武器在於人工智能。如今幾乎所有平台呈現的內容,無論是廣告、視頻、貼文還是搜索結果,都由推薦算法生成。這些高級AI通過你的數據構建出數字化的「你」,再投餵量身定製的內容來持續吸引你的注意力,並以此牟利。你的社交媒體信息流就像高級定製禮服,由那些對你有著驚人了解的AI精心裁剪。算法掌握著海量可操作的用戶數據,其核心任務就是像反烏托邦版的數字巴甫洛夫那樣,通過追蹤你的行爲讓你對平台欲罷不能。
「娛樂」二字遠不足以形容多巴胺媒體對我們的影響。多巴胺媒體的設計初衷就是要讓我們「分心至死」,或者更直白地說,讓我們在沉迷中走向毀滅。研究顯示,毒品越容易獲取,越被社會接納,其上癮現象就會越普遍。難怪如今絕大多數美國成年人都像注射數字毒品般沉迷其中卻渾然不覺。即便自制力最強的人,也不過是能做到「適度使用」,但沒有人能完全戒斷。
多巴胺媒體讓我們付出的成癮代價,早已不是潛在風險,而是殘酷現實。如果說首當其衝的受害者是我們的時間和注意力,那麼其次(也更嚴重)的受害者就是我們的家庭和人際關係。
研究表明,人對多巴胺刺激行爲的依賴越深,大腦對人際交往的獎勵機制就越弱。這一點甚至在老鼠實驗中得到印證:當未被藥物影響的老鼠發現被囚禁的同伴時,它會試圖解救對方。但若讓這隻老鼠自行吸食海洛因,它就會對受困同伴失去興趣。畢竟,毒品能帶來更強烈的快感。
我們對多巴胺媒體的沉迷,正在重塑我們的價值觀體系:讓我們過分熱愛本不值得的事物。這種沉迷不僅帶來痛苦,損害人際關係,還不斷索要更多時間來獲取下一次快感。正如奧古斯丁所說的:
正直聖潔之人,必能明辨是非,理順愛之秩序:不愛不當愛之物,不忽視本當愛之人;不過分偏愛次要之物,也不冷落本當珍視之情;不將本應有別之愛等量齊觀,也不對本該同等之愛厚此薄彼。
作爲人類歷史上最強大、最無孔不入的通信技術,多巴胺媒體並沒有引導我們更愛神、更愛鄰舍,而是將我們塑造成追求快感的癮君子。基督徒必須清醒認識到:這場技術革命本質上已給教會帶來了制度性、關係性和塑造性的三重危機。
譯:MV;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Dopamine Media Is a Digital Las Veg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