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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解「我的真理」:福音如何突破信仰個人化的牢籠
2025-05-26
—— Trevin Wax

大家談論屬靈話題時,有個短語會經常冒出來——「對我來說」。只要討論涉及真假對錯,這個短語就會立刻出現:「對我來說,我覺得有一位神,信神讓我心裡踏實」;或是「根據我的經歷,對我來說,耶穌是通往神的最佳道路」。這個短語把一切陳述都變成了個人化、相對化的表達。

從個人感受出發,用相對的標準看待問題,未必不可取。如果有人問你該穿什麼衣服,或該採取什麼商業策略時,「對我來說」表明我在分享主觀看法。有些情況下,這樣說沒錯。無論我的意見別人接受與否,都無關緊要。

但當話題轉向神的存在、基督的宣告或福音的真理時,「對我來說」就成問題了。在關乎真僞、正統與異端、罪與公義的領域,我們不是在陳述個人感受,而是在揭示關於世界的客觀事實。在不恰當的場合用這個短語,會淡化真理的絕對性,把真理降格爲個人信念。

如今人們崇尚「說出」或「活出」自己的真理,這不足爲奇。當有人說「我要說出我的真理」時,他的意思是,我要坦誠分享我的經歷。這本身是好事。但在信仰議題上,如果我們總是用「我的」「你的」這類詞加在「真理」之前,卻從不宣告真理的絕對性,就是在逃避傳揚福音的使命,而這福音是客觀存在、人人皆可領受的真理。「對我來說」,暗示著我們的觀點只是眾多可選項之一。

這種現象挑戰了西方基督教,值得我們深入探討。如今,當我們談論耶穌或分享福音時,多數人會以爲我們在討論一種個人的、個性化的信仰,就像是在邀請他們接受某種興趣愛好。他們以爲我只是在說「我個人」的真理,或分享「適合我」的宗教。

然而,真正的傳福音不止於此。它帶來的好消息,絕非個人喜好或內心慰藉那麼簡單;這信息直指人心,要求每個人作出選擇:信還是不信?正是這種直面人心的特質,構成了當今傳福音的最大挑戰。

我們怎麼走到這一步的:啓蒙運動的影響

要理解當今局面的成因,我們需要回溯到啓蒙運動時期。啓蒙運動將人類理性視爲文明的巔峰,認爲科技發展能加速推動社會進步。德國哲學家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有段話經常得到引用

啓蒙是人之超脫於他自己招致的未成年狀態......無他人的指導即無法使用自己的知性的那種無能的狀態......勇於求知!(Sapere aude)「鼓起勇氣去使用你自己的知性」這便是啓蒙的格言。

康德認爲,人類的核心問題在於「依賴性無知」,即缺乏獨立運用理性的能力。所以,他開出的藥方是獨立思考:「鼓起勇氣去使用你自己的知性」。依賴他人是怯懦,獨立思考才是勇敢。

單憑一篇文章,講不完啓蒙運動對社會的影響。我們當然不能否認這場追求知識的運動帶來了許多益處,但啓蒙運動的影響利弊共存。以下啓蒙思想的三個特徵,不僅深刻改變了社會形態,也間接影響了我們踐行使命的方式:

第一,人類理性取代了神的啓示,成爲普世道德的根基。

啓蒙思想家們試圖建立一套不依賴超自然存在的道德體系。他們追問:能否單憑理性(而非神的啓示)構建道德社會?這種理性道德能否成爲人類文明的共同基礎?

1948 年聯合國《世界人權宣言》就是這種思想的典型產物。這份宣言將人類與生俱來的尊嚴作爲人權基礎,細讀其序言和具體條款,你會發現它倡導的道德準則適用於所有文明,卻隻字不提神或某種更高的力量。這正是啓蒙思想的完美體現:基於人類自主理性(獨立於神的理性),而非神聖啓示,來追求普世道德標準。既然憑自己就能獲得成功、道德、幸福、滿足、美德(以及其他任何追求),那還需要神做什麼?

第二,宗教被視爲知識進步的絆腳石。

當人試圖拋開神的啓示來建立道德與知識體系時,傳統宗教信仰自然就成了眼中釘。啓蒙思想家們或許還欣賞基督教的某些道德訓誨,但必須破除社會對宗教的依賴。在他們筆下,宗教成了蠱惑人心的迷信與虛妄的神話。啓蒙運動學者彼得·蓋伊(Peter Gay)這樣寫道

宗教傳說唯有在被徹底祛魅後,才可能讓人心平氣和地研究它......在這場征戰中,啓蒙運動必須將宗教視爲迷信與謬誤,才能確立自身的存在意義。

如今在世俗環境中,人們普遍認爲我們正行進在通往更高人類認知水平的道路上,人類要攀登知識高峰,就必須拋棄古老宗教和一切超自然啓示。

但這並不意味著宗教衰敗了啓蒙就進步,或者啓蒙衰敗了宗教就會進步。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指出,世俗化的到來並非因爲宗教信仰一直在衰退,而是因爲信仰不再是不證自明的公理。真正的變化在於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將不信視爲合理選擇。

當信仰失去公理地位,理性和科學便以(所謂的)客觀仲裁者身份湧入各個領域,導致事實與價值被割裂:價值是主觀的,道德是人造的;而科學是客觀的,事實不容爭辯。

於是基督教被削減爲了一種個人信仰,成爲特定群體的小眾文化。雖然基督徒們可以在自己的圈子裡活得虔誠熱忱,但信仰早已失去了對人類其他生活領域的話語權。宗教被壓縮成私密的個人事務,它或許親密而重要,卻再難走進公共廣場。這種信仰的「真」,充其量只是「讓我找到人生意義」的主觀體驗(「對我而言是真的」),而絕非關於客觀世界的普遍真理。

第三,實用與掌控成了人類的新目標。

啓蒙思想的第三個特徵,是道德基礎發生了轉變,使人類失去了共同的生命意義telos)。

過去人們相信自然界蘊含目的,研究自然不僅能發現科學規律,還能找到道德準則。但當道德無法像科學實驗那樣被「證實」後,社會就迷失了方向,每個人都得自己尋找人生意義。我們確實獲得了自由:掙脫了傳統、迷信、宗教、過時的道德教條、社群束縛等一切限制。但這自由是爲了什麼?人類該何去何從?這些問題再無明確答案。

當社會不再追問「人爲何存在」,宗教會變成什麼樣?人們開始用「是否管用」而不是「是否真實」來衡量信仰。如果宗教的意義在於改善生活,而非揭示世界真相,那麼判斷標準就只剩實用性了。

這種實用主義與現代社會掌控世界的慾望密不可分。德國哲學家哈特穆特·羅薩(Hartmut Rosa)將這種慾望稱爲現代生活的「核心驅動力」:我們所有的努力,本質上都是爲了把世界變得更「可控」。

  1. 讓世界變得可見,也就是說變得可知,擴展我們對存在之物的認知
  2. 讓世界變得觸手可及
  3. 讓世界變得易於管理
  4. 讓世界變得有用,能爲我們所用......將其變成達成目的的工具

羅薩指出,這種做法的問題在於,當我們試圖讓世界在各個層面都變得可控(可接觸、可管理、可利用)時,世界在我們眼中就淪爲了一系列可供認識、獲取、征服、掌控或開發的對象。這種控制扼殺了世界的神奇性,導致馬克斯·韋伯(Max Weber)所說的「祛魅」。我們再也無法體驗到那種鮮活的、真正與世界相遇的感覺(羅薩稱之爲「共鳴」)。世界變成了我們任意擺佈的死物,而非能向我們說話、引發驚奇與敬畏的存在。

這種追求掌控的傾向,不僅改變了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也影響了我們對宗教信仰的態度。我們開始以「實用性」爲標準來評判宗教,看它能否被我們所用、達成我們的目的。

信仰個人化困境中的破局之道

這一切對當今教會意味著什麼?觀察現狀後,我們發現幾個必須影響我們宣教方式的關鍵因素:

第一,我們要傳遞的是與真實上帝的相遇。

對這個祛魅的世界,解藥絕不是一個同樣已經祛魅的教會。遺憾的是,19-20 世紀自由派神學正是這麼做的。他們貶低聖經的地位,把它當作普通的人類宗教心得,結果讓教會失去了屬靈的力量。

H.理查德·尼布爾(H. Richard Niebuhr)對此結果有過著名的總結:「一位不會發怒的神,通過一個沒有十架的基督,將沒有罪的人帶入了一個沒有審判的天國。」

不過,我們也不要只盯著自由派。事實是在上個世紀,許多保守福音派也轉向實用主義,他們淡化超自然元素,推崇看似最實用的做法,由此塑造出一個易於掌控、可被預測的神:祂認可我們內心深處的慾望,提供些許超越體驗,賜福於我們所有的事業。在某些情況下,福音甚至成了一種工具,爲政治目的服務。那些仍持守正統神學教導的教會,幾乎淪爲社會運動的志願協會,不是右翼的文化鬥士,就是左翼的勤務兵。

但教會的使命截然不同。我們要時刻謹記:教會向世界傳遞的,首先不是改善生活的方案、發財致富的祕訣、育兒寶典、道德準則,不是維繫世界的道德基石,也不是改善社會或消除不公的行動計劃。基督徒當然可以參與這些事,甚至可以做得更多,但唯獨這一點不容妥協:我們要讓人遇見真實的上帝。我們的目的不是分享「對我有用的信仰」,而是召喚世人來敬拜那位獨一永活的真神。

基督信仰的核心不在於個人體驗,而在於神的自我啓示。祂已向世界顯明自己。正因這啓示是真實的,它必然帶來震撼生命的個人體驗。當我們沉醉於敬拜,忘卻自我時,反而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我們無法真心敬拜一個總是認同我們慾望、認可我們行爲的神,這樣的「神」不過是個只會阿諛奉承、曲意逢迎的僞善之徒,毫無價值。但聖經所啓示的神,是那位闖入人類歷史、主動與我們建立關係的真神。這才是我們要向世界展現的神。

克里斯托弗·沃特金(Christopher Watkin)曾指出,現代性的神話恰恰在於它宣稱自己不存在任何神話。祛魅的理念本身正是一種新的「入魅」。因此,在這個祛魅的世界裡,需要的不是爲衰敗文化做隨軍牧師的教會,而是能擔當先知的教會:一個確信神真實存在並已經啓示了自己的教會;一個揭穿僅從世俗事物,而不是超越上帝那裡尋求生命滿足之妄想的教會;一個因遇見又真又活的神而珍視聖經教義、渴望正確敬拜的教會。教會存在的首要目的不是提供實用方案,而是敬拜。

第二,「有沒有用」可以是談話的起點,但絕不能是終點。

當社會大眾不再追問某個宗教是否「真實」,只在乎它是否「管用」、是否讓人「感覺良好」時,我們該如何傳福音?

首先,我們不必驚訝。80 年前C.S.路易斯就洞察到這種實用主義轉向:

有好多次我在給普通聽眾演講時,幾乎無法讓他們理解,我推薦基督教是因爲我認爲基督教教義具有客觀真實性。但是他們根本不在乎教義是真還是僞,只想知道這信仰能否帶來慰藉、「激勵人心」或具有社會效益。

路易斯當年的現象在當今更爲普遍。「有沒有用」確實可能成爲我們的傳福音起點,因爲這就是當下福音土壤的特性。我們與非基督徒最開始的對話,多數不會圍繞神存在之證明展開,而更多會探討他們當下的生活境況,辨析基督教生命觀是否具有實踐可行性,或幫助他們理解基督教對社會產生的整體影響是積極而非消極的。

但這個起點絕不能成爲終點。我們必須深入本質。就像路易斯所說的,如果只停留在「有沒有用」的層面,從不觸及「是不是真的」這個核心問題,基督教就會喪失獨特性,淪爲一碗道德生活指南的雞湯。他寫道

一個最大的困難,就是讓聽眾始終關注「真理」這個核心問題。他們總以爲你宣揚基督教不是因爲它是真的,而是因爲它是好的。在辯論中,他們時刻試圖迴避關鍵所在......你必須不斷將他們拉回來、反覆引向這個根本命題:如果基督教是假的,那它就毫無價值;如果它是真的,那它的價值無限。不管怎樣,它絕不可能是有點價值。

路易斯當然會贊同基督教不僅真實,而且美好、良善、「有用」。他樂意從聽眾能理解的任何層面切入。如果先從信仰的美好談起最合適,那就從這裡開始。以「有用」爲開場白未嘗不可,但絕不能就此止步。

我們可以探討基督教作爲生活方式的有效性,分析它對社會的積極影響,評估其歷史貢獻。但如果我們一直迴避「它是不是真的」這個問題,就是在歪曲現實。因爲「有用」絕不等於「真實」。時機成熟之時,我們必須直面那個清晰而迫切的核心問題:耶穌基督究竟是誰?

第三,傳福音本來就是一場驚天大冒險。

這才是最激動人心的部分。即便我們從「有沒有用」開始談起,最終總要呼召人跨越生死,宣誓效忠上帝,悔改信靠基督,棄絕魔鬼作爲。在這個把宗教貶爲個人喜好的多元社會,這種要求簡直不合情理。

真正的傳福音之所以需要勇氣,原因有二:首先,真正、毫無保留的福音敢於說出那些被視爲禁忌的話語。在討論基督的宣告時,我們不是在談論「我的真理」或「你的真理」。不,我們談論的是一項面向全世界的普世宣告,一項放之四海皆準的真理。

這種宣告帶來天翻地覆的效果,因爲它直接挑戰當代最大的偶像——那種允許把耶穌當作「我個人救主」,卻不許宣稱祂是「萬有之主」的多元主義觀念。難怪我們會害怕,總想加上一句「對我來說」,來緩和語氣。

其次,徹底的福音傳揚還包含另一個極其冒犯人的宣告:是你我的罪將神子釘上十字架,如今我們站在審判臺前,唯有祂才能將我們從罪咎中解救出來。正如《羅馬書》3:23 所說,世人都犯了罪,虧缺了上帝的榮耀。在這個人人都自詡爲英雄的時代,直面這個真相本身就是一種顛覆性舉動。

讓福音重新成爲顛覆人心的力量,我們必須拿出勇氣。宣揚天國本來就是一場冒險,因爲我們不是在討論主觀意見。耶穌是萬王之王,聖經記載的正是這個世界的終極真相。

教會的使命,是衝破恐懼,用愛心傳講真理。即便福音的信息可能讓人震驚甚至反感,我們也要以真誠的關懷去活出這份信仰。上帝曾賜初代基督徒剛強的心,使他們在逼迫中仍能傳講全備的福音。

他也賜給我岳父那樣的蘇聯時期基督徒勇氣,讓他們即使面臨暴力威脅或遭到社會的排斥,仍堅持真理;直到今天,阿拉伯世界的基督徒仍在受苦,但上帝賜給他們堅韌的心,讓他們能繼續爲信仰作見證。

中國家庭教會牧師王怡於 2018 年 12 月被捕,至今仍在獄中。他曾對教會的弟兄姊妹們說

測試自己是不是一個爲福音癲狂的人。因福音而面臨死亡威脅時,你才知道自己到底爲誰而活。因福音而面臨失業的危險時,你才知道自己到底爲誰打工。因福音而可能失去財富和地位時,你才知道自己這一生,到底在爲瑪門癲狂,還是在爲福音癲狂。

儘管在西方我們並未面臨迫在眉睫的逼迫威脅,但爲真理作見證總要付上代價。耶穌的故事以十字架爲核心,這意味著我們的忠信也必然帶有十字架的印記。當我們說願成爲耶穌的手、耶穌的腳,別忘了它們曾被釘子刺穿。跟隨耶穌的路上難免會有衝突和碰撞,但我們始終相信:無論面對怎樣的反對,祂都會給我們勇氣,讓我們能勇敢傳揚祂的名。

如果我們把福音真理鎖在私人空間裡,只求自己的信仰多元包容,那不僅會失去傳福音的勇氣,更會丟掉基督教最根本的東西。「活出我的真理」?不。與耶穌同行的我們宣告:「神的國近了,你們當悔改,信福音。


譯:MV;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Live My Truth』: The Gospel in an Age of Privatized Faith.

Trevin Wax(特雷文·瓦克斯)是北美宣教委員會(North American Mission Board)研究和資源開發部的副總裁,也是錫達維爾大學的客席教授。特雷文曾是羅馬尼亞的宣教士,是福音聯盟的定期專欄作家,並爲《華盛頓郵報》、宗教新聞社、《世界》和《今日基督教》撰稿。他曾擔任《福音計劃》(The Gospel Project)系列叢書的總編輯,並在惠頓學院教授宣教和教牧事奉課程。特雷文著有多本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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