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e)出生於1816年4月21日,到現在已經兩百多年了。勃朗特是四部小說、多首詩歌和一些未完成作品的作者,她最著名的作品是小說《簡·愛》(Jane Eyre)。
這本書受到了無數女性讀者和好萊塢電影製片方的追捧與喜愛,有時人們以爲它只是一本文藝的暢銷書而已。但在表面的浪漫之下,《簡·愛》爲現代自我提供了一個深刻的哲學肖像。事實上,這部小說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查爾斯·泰勒在《本真性的倫理》(The Ethics of Authenticity)一書中描述的現代人對「創造自我」的追求。
「本真性」於18世紀末開始作爲一種道德價值出現在歷史舞台上,它的根源來自啓蒙運動的主體性。「本真性」往往與「自我決定的自由」連結在一起,這是當時被高舉的另一種道德價值,泰勒將其描述爲「自己決定與自己有關的事情,而不被外部影響塑造」的本能願望。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小說作爲一種文學體裁得到了發展,這絕不是巧合。小說是一種表現現代性,尤其是個人自主性和主體性的文學形式。勃朗特於1847年出版的《簡·愛》標誌著小說的興起和現代自我觀念的興起這兩者的交匯點。
《簡·愛》以女主人公對真實自我的追求爲中心,展現了泰勒所說的「現代文化的大規模主體性轉向,一種新的內觀自我形式,我們開始把自己當作具有內在深度的生命」。在現代世界之前,「與某種源頭——比如說,上帝或善的理念——關聯,被認爲是完整存在的必要條件」。然而,現代世界帶來的轉變是「我們要與之關聯的源頭就在我們內心深處」這一觀念取代了那種外在的權威來源。
《簡·愛》通過嫺熟地使用第一人稱敘述(這是勃朗特對小說這一文學形式的主要貢獻),反映了前面所說那種內心的轉變。事實上,大多數評論家和讀者都認爲,簡的聲音(而不是過於浪漫的情節)使一個原本不怎麼真實的故事變得如此引人注目和可信。她強有力的聲音證明了泰勒對現代社會人類「對話性特徵」的觀察:
我們是透過獲得豐富的人類表達語言而成爲完整的人類成員的,這讓我們能夠理解自己,從而定義自己的身份。……沒有人能夠自行獲得自我定義所需的語言。我們都是通過與對我們而言重要的人進行交流來獲得這些語言能力的。
簡正是通過這樣的對話過程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從而找到了真實的自我:首先是通過與殘忍的姑姑和表兄妹的言語(以及身體)衝突;然後是通過她結識的第一個真正的基督徒——她的同學海倫·伯恩斯;接著是與她的僱主、上司,以及最終的愛人羅切斯特先生的激烈爭吵;但最重要的是,在她努力發現和定義自己真正的身份時,她也與她內心的自我進行了對話。簡的旅程——從一個被姑媽殘忍虐待的孤兒,到成爲一所監獄般慈善學校的學生,再到成爲一個低賤的家庭教師與一個富有的僱主相愛——是一個她尋求被人愛的旅程,但又沒有以犧牲她的個人身份或自尊爲代價。因此,簡體現了現代性「對真實自我的重新重視」,是「某種屬於我的做人方式......而不是模仿別人的方式」。
這種對本原性的追求——尤其是由一個女性角色,而且是一個強勢的、獨特的角色——使勃朗特同時代的一些人感到驚恐。有一篇評論宣稱,對「自然之心」的描寫是「這本書中偉大而又令人哭泣的不幸」。在該書出版幾年後,另一位評論家憂心忡忡地說:「現代最令人震驚的革命是在《簡·愛》入侵世界之後發生的」。這位批評家似乎正確地察覺到,像簡那樣進行的「創造自我」的追求,追求的是激進的自主性。而正如泰勒所解釋的那樣,對真實自我的追求脫離了自我之外「意義的視野」,會導致相對主義,最終導致自己顯得無足輕重:
無論一位尋找生命意義的人類怎樣努力地想要定義他或她自己的意義,都必須把自己置身於一系列重要問題的視野中。這就是當代文化模式集中於自我實現、與社會或自然的要求相對立,將歷史和人類合一的紐帶拒之門外所帶來的自我毀滅,把來自自我之外的需求拒之門外,恰恰是在壓制建立意義的條件,因此最終使自己變得無足輕重。
但是,雖然真實性和自主性似乎是密不可分的,但事實卻並非如此,正如簡的性格有力地表明的那樣。簡體現了泰勒關於現代主體可能的真正本真性的概念,這種本真性只有在自我之外才能實現。泰勒解釋說,真正的自我實現是在「更重要事物的背景下」衍生出來的,關注「我們與他人的關聯」而帶來的結果:
只有當我存在於一個歷史的世界中,或自然的要求, 或我的同胞的需要,或公民的義務,或上帝的召喚, 或其他的東西,這種順序才是至關重要的,我才能很好地定位我自己,我並不是無關緊要的。本真性並不要是與來自自我之外的要求爲敵,它期待著那種要求。
這正是簡所體現的真正的本真性。
在整部小說中,簡一直受到一種通過模仿他人的方式來離棄真實的自我。她首先受到的誘惑是透過接受海倫·伯恩斯的斯多葛主義(stoicism)觀點來效法她所愛的的這位基督徒朋友;後來她又受到試探去模仿她殘忍的姑媽,用同樣不饒恕的精神回敬她。另一個臨到她的試探是嫁給她表哥,但卻要和他一樣不是爲了愛情而是爲了作爲宣教士服事。最後,她受到的試探是和她所愛的人一樣,爲了和他在一起而在基督教信仰上妥協。但是,儘管經歷痛苦和掙扎,簡還是抵擋了每一個誘惑,成爲了「不本真」的自己。
因爲與許多偉大的現代文學作品中被歌頌的對象不同,簡的真實自我扎根於她自己之外的東西。這就是神(勃朗特畢竟是一位神職人員的女兒)。當簡意識到要成爲真實的自我,她必須在激情和原則之間做出選擇時,她的決定是(27章,上海文藝版):
我要遵從上帝賜予、世人公認的律法。我要堅守自己清醒時——而非現在這樣瘋狂到失去理智時——定下的原則。沒有誘惑的時候,無需律法和原則;它們恰恰是要應用於現在這種情況——肉體和靈魂共同抗拒其嚴厲苛刻的時候。既然律法是毫不通融的,那就不容違背。如果出於私利就違背律法,那律法還有什麼價值可言?
簡的自我決定確實使她成爲一個現代的、自我創造的主體。但由於她追求的「本真」向外而不是向內,她實現了泰勒所描述的「真正的本真性」。在利用她的自我意識和她的道德意識成爲上帝呼召她所成爲的人時,簡實現了真正的本真性和真正的自由。而在塑造一個「自我創造」扎根於自我之外的人物時,勃朗特爲現代世界提供了一份偉大的禮物。
在她誕生兩百年後,勃朗特的禮物也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及時。
譯:DeepL;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Jane Eyre and Our Age of Authentic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