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与艺术 凯勒文化护教中心
哲學家克爾凱郭爾去聽搖滾音樂會
2025-09-27
—— James Eglinton

在我愛丁堡的家以西兩英里處,矗立著默里菲爾德體育場(Murrayfield Stadium)。這裡不僅是蘇格蘭國家橄欖球隊的主場,也常常舉辦大型演唱會。演出時,只要我打開客廳的窗戶,即使相隔這麼遠,也能感受到震動的低音,聽見觀眾的吶喊。

我今年四十多歲,音樂品味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就已經定型了。所以,雖然我常常聽說演出歌手的名字,比如泰勒·斯威夫特(Taylor Swift)、哈里·斯泰爾斯(Harry Styles)、碧昂絲(Beyoncé),卻完全叫不出他們的任何一首歌。那些歌詞對我來說,就像遠方飄來的呢喃。

不過,這個週末情況不同。我對演出的樂隊和曲目再熟悉不過,每一句歌詞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因爲,那是綠洲(Oasis)[1]樂隊,他們的音樂陪我走過青澀歲月。

在 1990 年代的英國,綠洲樂隊幾乎就是「哥們與姐們文化」(lad與ladette culture)[2]的音樂化身:趾高氣揚、缺乏好奇心、言語笨拙,只圖開心(用他們的話說就是「mad for it」,意爲「拼命嗨」),生活放縱,不覺得對整個世界有任何責任。在我們許多人看來,他們與當時美國流行的垃圾搖滾(Grunge)[3]形成了鮮明對比。後者由涅槃樂隊(Nirvana)代表,內省、焦慮、充滿痛苦。而在我們眼中,待在「綠洲」裡,要比陷在寂滅中的「涅槃」看起來有趣得多。

Oasis於 2009 年解散。在他們的黃金時期,政客們曾試圖讓他們代表所謂的「酷不列顛(Cool Britannia)[4]」。如今 2025 年,Oasis又要開始巡演,但那個英國已不復存在。許多人對英國文化的自豪感,已轉變爲羞恥感。90 年代那種對道德責任的主流排斥,已經被普遍的苛責與道德化取代。雖然 2000 年 Oasis 的演唱會確實帶有一些布萊爾新工黨 [5] 的政治色彩,但那是一種讓人感覺良好的民族主義:把米字旗印在吉他上,卻對外部世界的其他問題視而不見。加拉格兄弟從未有過類似博諾(Bono)[6] 或鮑勃·格爾多夫(Bob Geldof)[7] 那樣的「救世主情懷」。他們的歌曲更像是「我們嗨的時候你在哪兒?」,而不是「誰來拯救世界?」

如今,英國音樂卻變得極具政治色彩。2004 年綠洲樂隊領銜格拉斯頓伯里音樂節(Glastonbury Festival)[8],與2022年格蕾塔·通貝里(Greta Thunberg)[9]登上同一個舞台發表氣候演講,形成了鮮明對比。這十幾年裡,英國主流文化完成了從享樂主義到道德主義的轉變。我們不再拼命嗨(mad for it),而是使勁罵(mad about it)。

正因如此,有些人把綠洲樂隊的回歸看作是一個機會,讓人重拾看似簡單的日子。一位新的(而且還挺年輕的)綠洲粉絲在網上寫道:「我去聽演唱會,不想感到內疚,不想看到巴勒斯坦旗幟,也不想受臺上的人教訓,大講特講氣候問題。我只想要音樂和快樂。」綠洲樂隊比任何樂隊都能滿足這種渴望。他們的回歸也恰逢英國政治風向的變化。大家普遍預計在下一輪選舉中,英國政局將向右轉移。時代更迭,鐘擺搖擺。

19 世紀丹麥基督教哲學家索倫·克爾凱郭爾(Søren Kierkegaard)提供了一個洞見,有助於我們理解這種文化轉變。他認爲人生可以分爲三個階段,有時稱爲「人生道路的三個階段」或「存在的三種層次」。它們本質上是三種不同的生活方式,即:審美階段(追求享樂、感官體驗)、倫理階段(承擔責任、講究道德)和宗教階段(在信仰中尋找終極意義)。

審美階段:逃避無聊

處在審美階段的人,並不太在乎什麼是善,什麼是惡。他只最害怕一樣東西:無聊。至於生活是道德的還是墮落的,別人是不是在受苦,都不重要,只要我的生活夠有趣就行。爲了避免無聊,我不斷給自己製造快感。

爲什麼要如此拼命逃避無聊呢?克爾凱郭爾認爲,因爲一旦直面無聊,我就會不得不面對更可怕的東西:意識到自己看到人生的荒謬,陷入絕望。所以,逃避無聊,其實掩蓋了更深層的逃避。

這樣的例子並不難找。有時甚至赤裸裸地出現在我們面前。2004 年聖誕節海嘯奪走了二十二萬八千條生命。幾天後愛丁堡新年街頭狂歡時,有記者問兩個年輕女子:在這樣的悲劇之後慶祝會不會覺得奇怪?她們舉起雙手,幾乎興奮地回答:「我們才不在乎呢!我們是來狂歡的!」

大多數時候,審美人生表現得更隱蔽。比如:體育迷明知道自己支持的球隊背後有不義的海外資金;快時尚愛好者明知道衣櫃裡不斷更換的衣服是血汗工廠生產的;手機發燒友明知道新款設備的礦產開採存在道德問題,但仍繼續消費。有時它更平凡:有人靠不斷換髮型打發時間,或刷短視頻驅趕無聊。

從克爾凱郭爾的視角看來,90 年代英國的「哥們/姐們文化」,以及在這種文化中產生、並反過來塑造這種文化的綠洲樂隊,都深深帶著審美人生的烙印。正如他們的歌曲《香菸與酒精》所唱:

這是幻覺嗎?
還是我終於找到活著的意義?
本想來點刺激
可只找到香菸與酒精……
值得折騰嗎?
在這不值得拼命的世界找份工作?
日子雖然瘋狂,
我只需要香菸與酒精。

對熱愛審美人生的人來說,也許出乎他們意外的是,克爾凱郭爾認爲這是最低層次的生活。審美人生建立在謊言之上:個人不是群體的一部分,我們對他人沒有責任。可是,相信這種謊言會付出慘重的代價。告訴自己,我的快樂與別人的幸福無關,實際上是在傷害自己的人性。正如鮑勃·迪倫(Bob Dylan)歌詞所說:轉過頭去,假裝自己沒看見。說「我們才不在乎呢!我們是來狂歡的!」,本質上是一種自我傷害,對人性的自我閹割。這樣的生命注定淺薄。

在《非此即彼》(Either/Or)中,克爾凱郭爾指出,如果一個人永遠停留在審美人生階段,就不能真正成爲一個「完整的人」。沒有一種能經得起風雨、持久豐富的身份認同,你的生活就只是一場無休止的「避免無聊」的衝動而已。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倫理階段:做正確的事

有些人終其一生停留在審美階段,但也有人會邁出一步,進入克爾凱郭爾所謂的「倫理階段」。這種人生不再以自己爲中心,不再只是與無聊抗爭,而是以他人爲焦點。此時,善與惡、對與錯,比個人的興趣或享樂重要得多。倫理人生把群體放在個人之上,背負起責任感。

有時,這種表現也會讓人震驚。比如「阻止石油」(Just Stop Oil)運動的環保激進分子把湯潑向梵高的畫作。在他們看來,歷史分明有對有錯,而關鍵就是要站在「對的一邊」。然而,克爾凱郭爾認爲,這同樣是一種掩蓋絕望的方式。摧毀一幅無價的藝術品,本身也是一種自我傷害。一場虛無主義的破壞,並不能保證帶來任何結果。

不過,和審美人生一樣,倫理人生大多數時候是很平凡的。比如,有人選擇婚姻而不是隨隨便便的濫情;有人投身職業與社區;有人提倡可持續時尚、幫助窮人、解放受壓迫者。在克爾凱郭爾看來,倫理人生比審美人生更高尚。爲鄰舍而活,總好過只爲自己而活。

然而,他也指出:如果人沒有更高的目標,僅僅停留在倫理階段,最終也會走向絕望。爲什麼?因爲無論你多麼努力,世界的問題只會越來越多。撲滅一場火,十幾處地方又大火熊熊。即使有再多資源,世界依舊混亂,終究無法被拯救。克爾凱郭爾觀察到,在倫理人生之路上,走得越久,越容易被「無限的無奈」擊中。世界的現實與理想之間的差距,只會越來越大。你可以帶著湯撒遍美術館,可以給飢餓的人送湯送水,也可以把湯端回家給孩子。無論怎樣,你的努力對改善世界的問題只是杯水車薪。

意識到這一點後,你該怎麼辦?你可能陷入絕望,畢竟你無法拯救世界。你可能會更加投入各種事業,用點點滴滴的小勝利來麻醉自己。或者你會變得憤世嫉俗,憤怒於這個欺騙你的世界。又或者,像《黑客帝國》裡的賽弗(Cypher)那樣,決定還是回到舊日的審美人生。因爲相比於令人沮喪的正義之戰,享樂要輕鬆得多。

這種轉變不僅是個人的,也可能是世代性的。2004 年綠洲樂隊在格拉斯頓伯里音樂節上的狂歡,代表審美人生;而 2022 年格蕾塔·通貝里的呼籲,則代表倫理人生。這是一次文化的重新校準:從審美轉向倫理。如今綠洲的復出,再次喊出「音樂與快樂」的口號,好像又回到了審美階段。

但這不會是終點。主流文化若真停留在審美階段,也只是暫時的。人們終將再次厭倦,渴望更深的意義,無法再對他人的苦難視而不見。於是,鐘擺又會搖回去,倫理人生會重現。新的通貝里會站出來,提醒我們該感到羞愧,而我們也確實會感到羞愧,直到這種絕望壓得人透不過氣。然後,鐘擺又會擺過去,擺回來,周而復始,永不止息。

宗教階段:活在永恆的光中

然而,克爾凱郭爾看見,基督徒並不需要隨著那擺動的鐘擺來回動蕩。審美與倫理,只是人生道路上的兩個階段。還有第三種、更高的活法:宗教人生。人藉著信心投入神的懷抱。

克爾凱郭爾對於宗教人生的理解獨特而複雜,一篇短文難以窮盡。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在他的描繪中,宗教人生意味著基督徒活在永恆的光照之下,而這種光,會讓審美與倫理人生呈現出另一種色彩。

宗教人生不同於審美人生,它不會本能地逃避痛苦和矛盾,也不需要靠麻醉自己來回避人的處境。它敢於下潛到深水之處,哪怕波濤洶湧。與此同時,它也不同於倫理人生,因爲它不會最終困在那裡。原因在於,宗教人生把倫理放在次要的位置,而不是視爲絕對。它把倫理與更高的、超越的現實連接起來,把整個生命投射在神自己身上。於是,即便世界滿是絕望,宗教人生也能活出全新的方式。

在距默里菲爾德球場兩英里的地方,演唱會的尾聲臨近。七萬人的合唱聲響徹城市:《心底的寄託》(Wonderwall)迴盪在夜空。我突然生出一種懷舊感,不禁想:克爾凱郭爾若在此,會作何感想?我想,他大概會覺得這一切都相當荒誕,不過是從存在主義哲學家的視角,而非道德主義者的冷眼相看。他的笑聲,或許會和這晚風中的歌聲融在一起。

坐在我身邊的,是一個更認真的身影:我十歲的兒子。他正學吉他,竭力想從遠方傳來的樂聲裡分辨出吉他的聲音。看著他,我心裡湧出一個畫面:這孩子的人生鐘擺,也將在審美與倫理之間來回擺動,從加拉格到格雷塔,從一個氛圍轉向下一個。

「感謝主,」我對自己說,「還有第三條路。」

* * * * *

  1. 綠洲樂隊(Oasis):1990 年代英國著名搖滾樂隊,利亞姆·加拉格( Liam Gallagher)和諾爾·加拉格兄弟倆爲主唱。
  2. 哥們/姐們文化(Lad / Ladette culture):英國 90 年代的青年亞文化,特徵是厭女、酗酒、放縱、享樂、不關心社會責任;「ladette」是女性版的Lad文化。
  3. 垃圾搖滾(Grunge):90 年代初美國流行的音樂風格,代表樂隊爲涅槃樂隊,歌詞多表達焦慮、痛苦與幻滅。
  4. 酷英(Cool Britannia):英國工黨首相托尼·布萊爾政府在 90 年代推行的文化宣傳口號,意在展示英國的時尚與流行文化。
  5. 新工黨:布萊爾領導下的英國工黨,推行「第三條道路」政治,強調樂觀和現代化。
  6. 博諾(Bono):愛爾蘭樂隊 U2 主唱,因積極參與社會公益(如反貧困、援助非洲)聞名。
  7. 鮑勃·格爾多夫(Bob Geldof):愛爾蘭音樂人,「Live Aid」慈善演唱會發起人,以人道主義活動著稱。
  8. 格拉斯頓伯里音樂節(Glastonbury Music Festival):英國最大、最具影響力的音樂節,常反映文化風向。
  9. 格蕾塔·通貝里(Greta Thunberg):瑞典青年環保活動家,以呼籲應對氣候變化著稱。


譯:MV;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When Kierkegaard Goes to an Oasis Concert

James Eglinton(詹姆士·艾格靈頓)是愛丁堡大學高級講師,教授改革宗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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