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与时事
如今我們都活在馬克思的世界裡
2019-05-27
—— Carl Trueman

「文化馬克思主義」一詞近來成爲正統基督教的主流詞彙。它在推特和博客等媒體中經常出現;就像所有複雜的思想一般,被簡化成寥寥數句後,落在那些有太多時間批判別人卻不願細心思考的人手中。它像一顆語言子彈,用於消滅左派的敵人,好比「白人特權」一詞常被用於打擊右派。

然而這個詞彙的出現、又應用在推特等那些無關痛癢的言論的現象,正指向這時代一些有趣而又令人困擾的病態。其實,這可以證明馬克思與其門生雖然在經濟論戰中敗陣,我們或可說他們在文化鬥爭中正佔上風。

從這角度看,如今我們都活在馬克思的世界裡。

當所有事都變得政治化

如要解釋這是什麼意思,不妨回顧歷史。十九世紀的哲學家黑格爾曾有力地論證人本身並非以擁有自我意識的個體的方式獨立地存在,而是當人與別人有關係時才產生自我意識。他在著作《精神現象學》中這樣描述:「自我意識是自在自爲的,這由於、並且也就因爲它是爲另一個自在自爲的自我意識而存在的;這就是說,它之所以存在只是由於被對方承認。」(英文版111頁)

撇除所有術語,簡單來說,黑格爾的意思是我們藉與其他人的關係去認識自己是誰——這些人包括父母、兄弟姊妹、配偶、子女、同事等等。要成爲卡爾·楚曼,就是要存在一個特定的人際網絡中,與某些特定的人連結;否則,如果我要想像自己有不同的父母、朋友等,我的腦袋會受不了。那個人,無論是怎樣,都不會是我。

那麼,這與文化馬克思主義有何關連?

卡爾·馬克思是黑格爾最著名的學生,他將黑格爾的思想倒轉過來(馬克思本人則認爲這其實是撥亂反正)。這帶來了深遠的後果:馬克思就如黑格爾一樣,相信人的身份是由社會關係構建的;然而——至爲關鍵的一點——這些社會關係並非如黑格爾所說的由思想、意念去決定。馬克思認爲社會關係本質是唯物的,尤其是受人在經濟社會的地位所影響。

這聽起來很抽象,但它其實有很實際的重要性。假如我是由我的社會關係構建而成的,而所有社會關係是有其經濟本質的,那麼所有社會關係都是關乎政治的。而一切塑造我成爲我的也都是關乎政治的。如果有一種說法——社會中有些個體,例如家庭、教會、童軍部隊等是「先於政治」(pre-political)而存在的,意思是它們的重要功能與政治沒有直接關聯、因此它們屬於政治鬥爭以外——這種說法就不再有效。根據馬克思主義,文化以及當中的一切,都是政治、關乎社會的整體結構,關乎誰是壓迫階級和誰是被壓迫階級。

憑著這段歷史,或許可以說,從文化的角度看馬克思是勝利了——因爲他心目中凡事皆政治的社會就是我們的世界。烤個蛋糕、成年人在睡房裡做的私事、學校球隊的性別要求、教會按立同工的資格、電影選角等等,每件事都被賦予普遍性政治意義。如今我們就是這樣直覺地如何看待社會——不論我們是偏左或偏右。例如,當一方認爲男童軍需要接納女童成爲會員以消除性別不平等,那麼反對這做法的人就不是政治中立;那些人也是在宣示政治立場。

這就是爲何教會在評論當今的政治議題時蒙受巨大壓力。我們活在馬克思的世界中——一個文化想像力被「凡事皆政治」所壓抑的世界。在這大環境,任何團體、任何人對哪個議題保持沉默都是不能接受的,因爲在這世代不表示立場就等於表示立場——支持保持現狀。

教會不是屬世的、教會關注屬天的事等等論調,在現代人聽來就像是在支持世界上可見的種種不公義——例如性別、經濟、心理——的繼續存在。當然,訴諸歷史,這常被證明是一種錯誤的二分法。這絕非零和遊戲——從日內瓦牧師同工會(Company of Pastors)、英格蘭聖公會的克拉朋聯盟(Clapham Sect)、十九世紀的蘇格蘭自由教會(Free Church of Scotland)等都可以證明:好好地關注天國並不等同不去關懷貧苦、軟弱、無助的人。但在今天的世俗化、政治化的文化中,基督徒很容易會誤以爲關注天國僅僅是一個合理化對他人麻目漠視的方式。

雙方的行徑

接下來要談的,就是關心社會議題的基督徒被指控爲文化馬克思主義者。但雙方都應小心處理此事。

首先,十誡第九條可能是推特世界裡最大的道德受害者;在那裡可以隨意以愚蠢的辱罵、誹謗向不相識的人攻擊而不怕有任何個人後果。基督徒的推特世界在此方面亦令人尷尬,流露出淺薄思想、傲慢地藐視他人的聲譽。那些常用「文化馬克思主義者」一詞去批判別人的人們——輕易地發出種族歧視指控的人們亦如是——應當確保批評是穏當和有其根據的。梅爾文·丁克(Melvin Tinker)在他的佳作《醜惡的力量:西方世界是如何失敗的》(That Hideous Strength: How the West Was Lost)中作了良好示範。動輒拋出文化馬克思主義者、種族主義者等詞彙以迴避辯論是可恥的,絕不應在基督教的論述中出現。

但另一方面,有些基督徒渴望改革社會、爲「福音是屬乎天上的事過於地上的事」這樣的說法動怒。他們應思考自己有否容讓「文化必然是政治化」的想法不恰當地入侵其神學觀。拒絕接受站在「政治中立」、注視各種制度、隨時譴責所有沒有時刻關注時事的教會的信徒——那是在模仿這世界的價值、做法、廉價的憤慨。其實,將此等行爲稱作文化馬克思主義是太抬舉了,令愚蠢的低俗攻擊變得彷佛有深度。

在推特世界論戰的缺陷

教會與社會的關係一直令人煩惱,令本應合一的人群爭執不休。十分可惜的是,這時代的文化凡事皆政治化、每個思想都傾向簡化成平凡的推特短句,都不利於冷靜地反省聖經在這方面的教導。

也許認真的基督徒會減少花時間在推特上彼此攻訐,而致力於地方教會作工,與真正可以影響到的人交談,就是那些與我們有真實關係、有相同教會群體的人。但不可在社交媒體上裝腔作勢,使得自己感覺良好但模糊了當今的重大議題、又只能影響早已認同我們的人。也許在推特上醉心社會公義的人也減少花時間徒勞地攻擊別人,而將時間用於關顧教會內軟弱的人、開放自己的家、參與本地小區工作,真的做些事造福真正的人群。

當然,眾人皆知馬克思重視行動高於理論。也許馬克思主義裡有一點值得大家學習:重視在教會與鄰里中的實質行動,而不是消耗大量時間在推特、Instagram、臉書上宣揚大愛但實際上只是在愛自己。

正如腦科手術不能用到大錘與電鋸,在爭議性的議題上有建設性的神學討論也不能只用280個字符就做到。


譯:Thomas Kwan;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We All Live in Marx’s World Now

Carl Trueman(卡爾·楚曼)博士畢業於阿伯丁大學,目前在濱州樹林城大學任教,教授聖經與宗教研究,著有《歷史與誤謬——寫作歷史所面對的問題》、《路德談基督徒生活》、《信條的重要》等書,目前正與布魯斯·戈登共同編輯《加爾文與加爾文主義牛津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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