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与艺术
現代性如何侵蝕我們的心靈:爲什麼你該讀韓炳哲
2025-02-27
—— Samuel James

2020 年代伊始,整個西方世界陷入了一場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機。正如耶穌一聲令下,風浪俱息,新冠疫情也好似按下了全球暫停鍵,讓一切戛然而止。這場席捲全球的疫情不僅造成了生命損失、經濟衰退,以及身份認同的危機,更引發了人們的深層思考:我們能從這場浩劫中汲取什麼教訓?疫情過後的生活又將發生怎樣的改變?

韓裔德國哲學家韓炳哲(Byung-Chul Han)在 2021 年 4 發表的文章中給出了一個令人深思的答案:不會有任何改變。他指出:「新冠疫情就像一面鏡子,映照出我們社會長期存在的危機。它讓疫情之前就已潛伏的種種病態症狀變得更加清晰可見。」在韓炳哲看來,疫情及其引發的文化衝擊,不過是凸顯了一個早已存在且將繼續存在的深層問題:現代人不僅因疾病和封鎖而身心俱疲,更是被這個永不停歇的社會所深深消耗。病毒或許會削弱我們的大腦和體力,但我們的生活方式卻早已在日復一日地侵蝕著我們的靈魂。

出生於韓國的韓炳哲,如今已成爲剖析現代人精神困境的重要哲學家。儘管少有福音派基督徒知道他,但他的哲學思想卻犀利地解構了後基督教時代人們的諸多信念和行爲模式。通過十餘部篇幅精煉卻內涵豐富的著作,韓炳哲擊破了當代社會對自給自足的虛幻想像,迫使人們直面自身的有限性。

探析現代人的自我塑造

韓炳哲之所以不爲大眾所熟知,很大程度上是出於他的個人選擇。這位德國哲學家極少接受媒體採訪,他對自己的描述是:天主教徒,過著近乎隱居的生活。雖然他的著作中較少直接使用宗教術語,但基督教人論的思想內核卻貫穿其中。在韓炳哲看來,人的存在意義絕不應侷限於無休止地追逐利潤最大化或在提升自我形像中耗盡生命。他認爲,現代生活的真正危機在於:在所謂「自由」的經濟體系中,人們竟心甘情願地淪爲了自我優化的奴隸。

儘管韓炳哲的研究並非是文化護教,但他在著作中深刻揭示了一個關聯:我們內心常感疲憊,與我們主動接受的社會結構和生活習慣之間存在著密切關係,這恰恰印證了上帝對世界設計的必然性。世俗之城雖然摒棄了上帝設計的既定秩序,卻難逃陷入存在主義絕望的命運。韓炳哲的哲學著作生動地見證了這種深層的精神危機。

韓炳哲的研究領域涉獵廣泛,但他最具洞察力的見解可以概括如下:在當今這個後宗教時代,存在著多個既相互關聯又各具特色的「自我塑造因素」。這些塑造因素涵蓋了經濟、政治、宗教和文化等多個維度,它們植根於財富、資本主義、科技和信仰等社會認知結構之中。在韓炳哲看來,其中最具影響力的三大因素是:成就導向的文化、數字化進程和世俗主義思潮。

成就文化

在韓炳哲眾多著作中,《倦怠社會》(The Burnout Society)堪稱其最具影響力和奠基性的代表作。他敏銳地指出,當代人所面臨的最大困擾,並非源自外部的病毒感染或外來威脅,而是內在的精神崩潰。他借鑑了法國存在主義學者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的理論,闡釋了社會如何通過懲罰來規訓其成員。在此基礎上,韓炳哲進一步揭示了現代社會的成員是如何通過主動的自我剝削來實現自我規訓。他指出:「21 世紀已不再是規訓社會,而是成就社會……其中的成員也不再是『服從型主體』,而是『成就型主體』——他們成了自己的企業家。」

在當今社會,傳統的道德禁令式語言——「你不要(這樣)做」——已被自我提升式的表述所取代。現代人思考問題的出發點,不再是自己「應該」做什麼,而是自己「能夠」做什麼。韓炳哲深刻觀察到:「成就型主體看似擺脫了外部支配的桎梏,然而,支配的消失並不等同於獲得真正的自由……成就型主體實際上陷入了一種強制性的自由——即不斷追求成就最大化的自我禁錮。」

韓炳哲指出,成就社會表面上似乎賦予了人們無限自由,因爲不再有道德規範來約束人們應該或不應該成爲什麼樣的人。但這種自由不過是一種幻象。成就社會巧妙地用目標追求取代了道德準則:自我提升取代了宗教教義,心理諮詢取代了宗教懺悔。當代人普遍認爲強迫他人信教是不當之舉,但企業和各類書籍卻理所當然地鼓勵人們追求健身、自我關懷和「打造更好的自己」。

成就社會這一概念有助於我們理解當代生活中的諸多矛盾現象。例如,千禧一代和Z世代在工作方面享有前所未有的權利和自由度,法律和社會都在倡導「健康的工作生活平衡」,企業也越來越重視員工訴求。但反常的是,年輕員工卻很少休假,經常在業餘時間處理工作郵件,比父輩更熱衷於發展副業。這種對更高績效的執著追求已遠超經濟需求的範疇。正如韓炳哲所言,這種行爲模式已深深植入我們的自我認知:沒有成就,生活便失去了意義。

成就文化從根本上重塑了我們對私人生活與職業身份關係的認知。在成就文化之外的人往往將勞動視爲一項具有特定目的的工作:任務完成即可停止。然而在成就文化中,自我與工作已然融爲一體。我們面對的不再是每日必須完成的具體任務,而是必須日復一日地實現和驗證的成就型身份。

數字化時代的人性異化

數字化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應運而生。在韓炳哲看來,數字社會——即互聯網、社交媒體及其在日常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構成了當代成就文化的上層建築。隨著現代人的人生目標越來越傾向於向外展示自己,我們愈發渴求在線上獲得認可。這個虛擬空間爲人們提供了展演自我的舞台,無論是發佈精心修飾的照片、炫耀個人成就,還是過度分享生活困擾,都成爲了一種普遍現象。

韓炳哲創造性地使用「數字人」(Homo digitalis)這一概念來描述當代網民,互聯網生活已經成爲人們擺脫默默無聞感的一種方式。在其著作《在群中》(In the Swarm)中,他深刻指出:「數字原住民雖然以匿名方式表達自己,但往往都擁有獨特的個人檔案——並且不斷投入精力對其進行優化。他們不願意做默默無聞的『路人甲』,而是執著地展示自我,孜孜不倦地追求他人的關注。」

數字化正從心理和政治兩個層面深刻改變著人類社會。有趣的是,儘管網絡空間充斥著對不公正制度和意識形態對手的憤怒聲討,但這種網絡能量卻很難轉化爲現實世界中的變革力量。究其原因,韓炳哲認爲,當人類的思想和語言被轉換到網上時,失去了共同的實體存在,也就失去了實際的團結。他將網絡上的「蜂群」現象與音樂會、體育賽事等現場聚會進行對比,敏銳地指出:「網絡中的數字居民不會聚集在一起。他們缺乏能夠凝聚『我們』意識的集體內在性。他們所形成的,只是一種無實質凝聚力的表面聚集——一個缺乏內在聯繫的鬆散群體。」

這些富有哲學意味的論述雖然看似深奧,但韓炳哲實際上是在揭示一個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都深有體會的現象:線上世界與線下現實之間存在著難以彌合的鴻溝。這兩個空間雖然並非完全對立,但也絕非同步運轉。在屏幕前令我們憤慨填膺的事件,到了現實工作中可能連一絲漣漪都激不起;而那些在實體廣告牌上會被我們嗤之以鼻的俗氣廣告,一旦出現在社交媒體的信息流中,卻往往能輕易勾起我們內心的不安全感和嫉妒心理。

在韓炳哲的理論框架中,網絡群體共同構建了一個「透明社會」(transparency society)。在這個特殊的社會形態中,傳統的公私領域界限被徹底消解,人們不知不覺中將自己的身份標識、個人形像和私密信息主動交付給了技術官僚體制。韓炳哲在《信息霸權》(中文暫譯名,Infocracy)一書中深入剖析了「監視資本主義」(surveillance capitalism)的崛起與成就文化的深層心理訴求之間的內在關聯。他指出:「在當今的信息體制下,人們並不覺得自己正在被監視。恰恰相反,他們是出於內在需求而主動暴露自己的隱私。」這揭示了一個殘酷的現實:現代人既無法獨立於網絡而存在,又無法在網絡空間中維持個人隱私。

包括本文作者在內的眾多基督教學者對科技的批評,往往著重關注技術發展對道德層面的衝擊。比如,我們可能會指出憤怒不是一種基督教美德,而互聯網恰恰在不斷激發和培養這種負面情緒。又或者,我們會論證諸如慾望、嫉妒等人性陰暗面是如何與當前的技術生活密不可分。這些批評角度自有其合理性。然而,韓炳哲爲我們提供了一個更具洞察力的解釋:爲什麼即便我們清醒地認識到科技帶來的種種負面影響,卻始終無法擺脫對它的深度依賴?這是因爲,一旦失去這些技術,現代人就會缺少一種存在感,彷彿自己突然變得透明。在這個時代,發帖已然成爲彰顯存在的方式,刷屏則成爲獲取認知的途徑。

世俗主義

韓炳哲對成就文化和數字化的批判本質上並非源自基督教視角。他對現代社會的分析更偏重於現象學而非神學層面。然而在他看來,這兩種社會現象都與普遍的意義失落密切相關。現代人之所以沉溺於成就文化,是因爲我們已經不再從宗教中獲取生命的意義,而是轉而通過個人產出來證明自我價值。數字化則成爲了這種成就文化宗教的某種禮儀表現形式。在這個以績效爲導向、由數字媒介主導的現代世界中,超越性的意義正在逐漸消失。

在《儀式的消失》(The Disappearance of Rituals)一書中,韓炳哲指出,後工業革命社會已經無法理解聖經中所描述的節慶或宗教儀式的意義。原因何在?因爲這些活動無法產生任何實際「成果」。節日的意義不在於提高生產力或取得成就,而在於對生命本身的參與。節日的內在邏輯本質上是宗教性的:人們聚集在一起,希望能夠獲得某種無法靠自己創造的有意義的體驗。然而,世俗文化抹去了「賜予者」的存在,使得這類聚會失去了原有的意義。

美國的婚禮文化很好地詮釋了這一點。一方面,婚禮變得越來越奢華,富裕的新人往往會花費數萬美元來展示他們的奢侈品味和社會地位。另一方面,這種不斷攀升的成本也促使一些人完全重新思考婚禮的必要性。這兩類群體都是從經濟角度來看待婚禮:要麼視之爲奢華的派對,要麼認爲是浪費的行爲。然而,雙方都忽視了一個關鍵點:婚禮的本質既不在於花錢,也不在於省錢,而在於其蘊含的精神意義。在後基督教社會中,人們已經無法跳脫物質層面來思考婚禮的意義,這最終導致婚禮儀式變得空洞無物。

時間若缺乏超越性的維度,便失去了其根本意義。韓炳哲在其著作中指出,當人意識到與上帝的關係時,便會深刻認識到自己並非時間的主宰,而是被作爲萬物主宰的上帝置於時間之中。在《時間的味道》(The Scent of Time)一書中,韓炳哲論述道,啓蒙運動將歷史的中心從上帝轉移到了人類個體,這使得時間本身變得功利化。在失去了上帝維度的歷史觀中,進步成爲了唯一的追求,人類不斷地向著未知的未來奔走。正是在這種對未來無休止的追逐中,時間逐漸喪失了意義。

在當今後基督教社會中,社交媒體最充分地體現了時間的失意化。每天源源不斷的帖子、視頻、爭議、憤怒以及各種網絡熱點,都在不斷沖刷著人們對前一天的記憶。我們沉浸在數字世界中,無意識地不斷刷屏,情感被捲入那些轉瞬即逝、幾小時後就可能被遺忘的事物之中。

近年來,現代基督徒對教會禮儀日曆重拾興趣,這反映出他們渴望以一種更爲傳統的方式來理解生命的歷程。對基督徒而言,生活並非僅僅是一連串充斥著消費的空洞日子,而是一個賦予生命每個階段以意義和目的的神學敘事。韓炳哲關於成就文化、世俗主義與人類對未來盲目追求之間關係的觀察,提醒我們福音的敘事能爲最平凡的日子注入希望與意義。當我們將每一天視作上帝偉大救贖計劃中的一個篇章時,生命中的點點滴滴都煥發出獨特的價值。

真正的病毒

韓炳哲將新冠疫情稱爲「疲憊病毒」。在他看來,數十億人在疫情期間無法維持正常生活、身心俱疲的狀態,恰好反映了現代文化的困境。

這一比喻確實切中要害。正如新型冠狀病毒將人與人隔離,我們當今以職業發展、精心規劃的消費和個人自主爲核心的現代生活方式,同樣讓我們陷入孤立。然而,這些「病毒」並非依靠藥物就能治癒。這些精神層面的疾病,根源在於我們對自我的認知,以及由這些認知塑造的生活習慣。

韓炳哲的哲學思考很少提供具體的解決方案,他更側重於對當代社會病態的診斷,而不是開具治療方案。不過,基督教的思想理念始終在他的著作中若隱若現。這讓人想起耶穌的告誡:陷入罪中的人就是罪的奴僕。現代文化抵制神聖的權威,這不僅沒有帶來自由,反而使我們心甘情願地成爲奴隸。

面對這種狀況,教會該如何應對?韓炳哲關於倦怠感和成就文化的見解,也許能幫助基督徒重新審視自身及其組織機構的健康狀況。事實上,當今牧師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頻繁地表達出絕望和疲憊感。如果韓炳哲的觀點成立,這很可能是因爲太多基督教神學院和教會將忙碌程度視爲衡量聖潔或價值的標準。教會本應向這個疲憊不堪的世界傳遞安息的福音,但前提是我們自己必須首先體驗到這種安息。

基督應許我們,通向自由之路始於認識真理——包括認清我們自身的處境。從這個意義上說,韓炳哲堪稱當代哲學界最重要的真理傳遞者之一。循著他的思路,我們終將找到通向福音的道路,認識到我們爲誰而造,以及如何才能獲得真正的生命成長。


譯:MV;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Modernity Makes Us Spiritually Sick: Or Why You Should Read Byung-Chul Han

Samuel James(撒母耳·詹姆士)是十架路出版社的編輯,也是福音聯盟的專欄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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