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与神学
發現新的「福音書」抄本?(它是什麼? 爲何如此重要?)
2024-03-19
—— Michael Kruger

1896 年,在一個名爲俄克喜林庫斯(Oxyrhynchus)的古埃及城市廢墟附近,英國學者伯納德·格非(Bernard P. Grenfell)和亞瑟·亨特(Arthur S. Hunt)有了驚人的發現。他們來到這座古城,希望找到紙莎草抄本。但他們的發現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期待。

他們偶然發現了古城的垃圾堆,裡面堆滿了成千上萬份抄本。文稿規模之巨大讓考古學家們不知所措。格倫費爾後來描述道:「這麼多的紙莎草文獻,像洪流一般,讓人招架不住。」

在過去的 127 年裡,俄克喜林庫斯遺址不斷有抄本出土。雖然這些抄本中的大多數都是相當普通的發現——包括我們稱爲「文件」的紙莎草紙,如收據、信件和合同等等——但它偶爾也會揭示出一些更重要、甚至令人欣喜若狂的發現。

俄克喜林庫斯的意義

一般來說,古代抄本很難找到。多年來,大多數抄本因各種原因而消亡——被外國軍隊毀壞、在大火中燒燬、被昆蟲啃食、腐爛或腐朽,或者乾脆消失於茫茫歷史大海之中。流傳到我們手上的抄本永遠不夠。

多虧了俄克喜林庫斯,我們擁有了一些新約聖經的抄本,我們從未預料到會有的抄本。在 20 世紀之前,我們所擁有的紙莎草紙新約(New Testament papyri)——在紙莎草紙上書寫的新約抄本——非常少,這些紙莎草紙書寫的年份通常早於羊皮紙聖經抄本。

自從格非和亨特發現新約紙莎草紙以來,我們所擁有的新約紙莎草紙數量激增。以至於超過 40% 的新約紙莎草紙都來自俄克喜林庫斯這一處。其中一些紙莎草紙的年代很早,甚至可以追溯到第二和第三世紀。

最近(也是相當著名的)一個例子是,《俄克喜林庫斯古卷》(Oxyrhynchus Papyri )第 83 卷出版了紙莎草紙的《馬可福音》片段,編號5345(P.Oxy. 5345)。P.Oxy. 5345 爲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影響呢?因爲多年來,有關一份可追溯到公元一世紀的《馬可福音》抄本的傳聞不絕於耳,這將使其成爲現存最早的新約抄本。當 P.Oxy.5345 出土後,專家發現它是二世紀末或三世紀初寫成的,不是一世紀。即便如此,這份抄本的年代仍然非常早,是我們現有的最古老的《馬可福音》抄本。

但是俄克喜林庫斯不僅提供了新約的抄本,還是一個「僞經」寶庫,「僞經」是指未被收錄在聖經中關於耶穌的文字。來自俄克喜林庫斯的第一份抄本(恰如其分地標記爲 P.Oxy. 1)並非是新約抄本,而是《多馬福音》的抄本。考古專家在此地還發現了其他《多馬福音》的抄本(P.Oxy. 654, 655),以及許多其他僞經文本(例如保羅行傳、彼得行傳、彼得福音)。

這就引出了我們當前的話題——俄克喜林庫斯的最新發現。幾個月前,也就是 2023 年 8 月 31 日,《俄克喜林庫斯古卷》第 87 卷出版了。在這一卷中,我們了解到一個非同尋常的片段,P.Oxy 5575。自那時起,互聯網上一直對此議論紛紛。讓我們來探究一下原因。

P.Oxy. 5575 的內容

這份抄本片段的第一個顯著特點——也是引起網上熱議最多的特點——是其獨特的內容組合。根據原始編輯者的說法,它包含了《馬太福音》(6:25-26、28-33)和《路加福音》(12:22、24、27-31)的內容,以及《多馬福音》(27、36、63)的部分內容。不同的經文並沒有被整齊地劃分爲不同的部分,而似乎是交替出現:有一節來自《多馬福音》,然後是《馬太福音》/《路加福音》的部分,然後回到《多馬福音》,再回到《馬太福音》/《路加福音》,如此往復。

那麼,我們該如何看待這種有趣的內容混合呢?我們可以先觀察一下,在早期基督教文本中,將《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合在一起來使用並不是什麼新鮮事。在早期基督教的許多地方,我們都能看到這種自然的對觀「合參」,包括使徒教父和早期教會殉道士遊斯丁(as Justin Martyr)都是如此。

即便如此,目前還不清楚 P.Oxy.5575 中到底發生了多少對觀合參,尤其是考慮到抄本之殘缺不全。這些材料似乎與《馬太福音》密切相關,這讓人懷疑其中到底摻雜了多少路加的材料。(彼得·高銳(Peter Gurry)質疑《路加福音》的影響,而馬克·古達克(Mark Goodacre)則表示支持)。

無論如何,更有意思的是多馬材料與對觀材料的配對。然而,由於抄本的殘缺性質,目前仍不清楚實際上有多少《多馬福音內容被採用。雖然我們明確使用了第 27 句,但是否使用了第 36 或 63 句話則不太清楚。關於第 63 句話的所謂聯繫只建立在一個單詞的殘餘基礎上。

即使考慮到這些因素,P.Oxy.5575 仍是我所知道的將對觀福音和《多馬福音的內容以這種方式混合在一起的唯一例子。毫無疑問,這也是這份抄本備受關注的部分原因。

在二世紀的大背景下,P.Oxy.5575 可能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不尋常。在這一時期,許多僞經福音書已經將正典和非正典材料混合在一起——例如,伊吉頓蒲草紙 2、《彼得福音》P.Oxy. 840。這些僞經中很多都依賴於早期的正典材料。當他們後來添加新材料時,不可避免地會產生某種「混合」。

實際上,這種現象的一個顯著例子是《多馬福音本身。目前,大多數學者認爲《多馬福音依賴於對觀福音(見加瑟爾科爾 [Gathercole] 和古達克的近作)。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多馬福音已經在做 P.Oxy.5575 似乎在做的事情——即把對觀福音和《多馬福音的材料混合在一份文稿中。

當然,多馬使用對觀福音的材料要含蓄一些,不像 P.Oxy.5575 中那麼「木訥」。但總體原則似乎是相同的。

P.Oxy. 5575 的日期

該文稿片段值得注意的第二個特點是它的年代非常。最初的編輯認爲該抄本於公元二世紀完成,主要是因爲與 P.Oxy.4009(可能出自《彼得福音》)等抄本進行比較的結果。在最近的一篇博文中,丹·華萊士(Dan Wallace)澄清說,編輯們傾向於一個略微寬泛的年代:「二世紀末或三世紀初」。

對於了解早期基督教紙莎草文稿的人來說,這個日期非常早。雖然我們可能有一些被認爲可以追溯到二世紀的新約抄本——例如P52、P90、P104和P137——但絕大多數都要晚得多。而且,有些學者質疑這些可能的二世紀抄本的日期是否太早。

因此,如果 P.Oxy. 5575 編輯們的判斷是正確的,那麼這份新抄本將是我們所擁有的一份最早期的「福音書」抄本,比我們現有的幾乎所有新約抄本都要早。

但也有人不以爲然。布倫特·農布里(Brent Nongbri)曾發表過多篇質疑傳統年代測定方法的文章,他已經對 P.Oxy.5575 的年代表示懷疑。此外,就連編輯也承認,著名古文字學家帕斯誇萊·奧西尼(Pasquale Orsini)將 P.Oxy.4009(用於確定 P.Oxy. 5575 年代的主要抄本)的年代訂爲四世紀。

P.Oxy. 5575 的尺寸

最後要提到的是 P.Oxy.5575 文本之小。根據編輯提供的一些測量數據,我重建該文本的尺寸,大概寬 8.8釐米 ,高10.6 釐米。因此,編者將這份抄本歸類爲迷你手抄本

早在公元二世紀,尤其是公元四世紀和五世紀,基督徒們就開始製作「口袋版聖經」,其中包含部分經文,有時甚至包含多本經書。我們有迷你手抄本,收錄了《馬太福音》《馬可福音》《路加福音》《約翰福音》《使徒行傳》《羅馬書》《哥林多後書》《加拉太書》《雅各書》《彼得前書》《啓示錄》等等。

早期基督徒使用迷你手抄本的原因可能有很多,包括供自己閱讀、長途旅行時便於攜帶,有時甚至帶有一種「神奇」的意義,認爲它能保護持有者。不過,當時的基督徒也用這種小巧的形式攜帶我們稱之爲「僞經「的著作——未經教會當局批准的書籍。例如,我們有一些迷你手抄本,其中收錄了《馬利亞福音》《保羅傳》《彼得傳》《雅各護教傳》《彼得啓示錄》等。

雖然我們無法確定 P.Oxy. 5575 的具體功能,但它可能是一本耶穌的格言集,從各種來源中彙編而成,早期基督徒用於私人靈修,並可能在旅途中使用。

P.Oxy. 5575 的含義

P.Oxy.5575 號抄本非常吸引人:它將《馬太福音》/《路加福音》和《多馬福音》中的材料不尋常地混合在一起;最早可追溯到公元二世紀;它是一本迷你「口袋」書,可能是供私人使用的。

現在我們來談談許多人關心的主要問題。這份新發現的抄本對我們理解耶穌傳統在早期基督教運動中的傳播和使用方式有什麼影響?這份抄本是否應該改變我們對四福音書內容的看法?

事實上,在一些人看來,這樣的抄本可能是證據,證明二世紀的基督徒對區分正典和僞經並不感興趣。有些人可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在早期的幾個世紀裡,耶穌的言論只是以某種無差別的形式存在,全都混雜在一起,只有到了四世紀或更晚的時候,這些材料才會被整理出來。

那麼,讓我們來分析一下這個問題。

首先,我們可以承認,P.Oxy.5575 的發現會有益地修正了一些關於耶穌傳統的傳播方式或正典的發展過程的簡單化觀點。教會中一些從小閱讀(並喜愛)四福音書的人可能甚至沒有意識到「其他」福音書的存在,也沒有意識到一些基督徒可能閱讀過這些福音書或從中獲益。他們可能會認爲古代世界所有自稱是基督徒的人在神學和聖經方面都是一致的。

但事實並非如此。早期的基督教世界,尤其是二世紀,神學上很多元。當時有「異端」和「正統」之爭。基督徒們並不總是意見一致。有時他們讀的是不同的書。像 P.Oxy.5575 等抄本的存在提醒了我們這一現實。(有關此類問題的更多信息,請參閱我的《十字路口上的基督教:公元二世紀如何塑造了教會的未來》(Christianity at the Crossroads: How the Second Century Shaped the Future of the Church)。

儘管如此,我並不認爲這份新發現的抄本會對這一時期耶穌傳統的基本完整性構成挑戰。以下是一些考慮因素:

  • 我們應該記住,最早的基督教運動並不只是致力於口述傳統,而是保持著一種強大的「文本文化」,這種文化體現在相當複雜的抄寫網絡以及書籍的複製和傳播上。因此,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認爲,基督徒不僅關心他們所擁有的耶穌傳統,而且小心謹慎地忠實地傳承它。(關於這個問題的更多信息,請參閱我的書《正典問題:挑戰新約辯論中的現狀》The Question of Canon: Challenging the Status Quo in the New Testament Debate)。
  • 到了第二世紀,早期基督教運動已經開始對正典和僞經進行有意義的區分。例如,我們最早的正典書目《穆拉多利殘卷》(Muratorian fragment約 180 年)已經開始區分哪些書是「正典」,哪些書是「僞經」。新約有27 部書卷,《穆拉多利殘卷》確認了其中的 22 部。
  • 同樣在第二世紀,我們看到一些教父級作家肯定了四重福音的完整性。我(和其他人)曾在其他地方寫過這方面的文章,這裡沒有篇幅來梳理這些證據。但我們有充分的證據說明,帕皮亞(Papias,)、殉道士遊斯丁(Justin Martyr)、安提阿的提阿非羅(Theophilus of Antioch)、愛任紐(Irenaeus)和亞歷山大的革利免(Clement of Alexandria)都肯定了四重的福音。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愛任紐的聲明:「福音書不可能比它們的數量更少。因爲,我們生活的世界有四個區域,四種主要的風......[和]基路伯也是四面的」(《駁異端》3.11.8)。顯然,這些基督教作家並不認爲所有關於耶穌的故事或是書都是一樣的。
  • 在二世紀,這一時期的基督徒非常願意使用從許多來源(口頭和書面)獲得的各種耶穌材料,只要這些材料對他們有幫助和啓發。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對正典和非正典內容不加區分。例如,亞歷山大的革利免能夠引用《埃及人福音》the Gospel of the Egyptians)和希伯來福音書the Gospel of the Hebrews,以及許多其他非正典作品)但與此同時,他明確表示只將四福音書視爲正典。因此,儘管當時的基督徒可以使用各種各樣的材料,但這並表明它都是聖經的一部分。
  • 雖然一般來說,教父們對使用公認書籍(雖然不一定是聖經)以外的關於耶穌的材料持開放態度,但有些僞經與(使徒們傳承下來的)信仰規則存在根本性的衝突,以至於教父們認爲有必要對其進行譴責。據我們所知,《多馬福音就是一個教父們不看好的福音書。例如,希波呂託斯(Hippolytus)和奧根(Origen)在三世紀就對其進行了批判(不過關於奧利是否指的是多馬耶穌嬰童福音[the Infancy Gospel of Thomas],還存在一些疑問)。

沒有根本性變化

現在,大家可能已經明白爲什麼這類抄本的發現如此令人興奮了。除了來自古代世界的考古發現讓人很激動之外,像 P.Oxy. 5575 這樣的抄本還揭示了早期基督教運動的方方面面以及耶穌傳統的傳播和利用方式。

正如我們所注意到的,這一新片段提醒我們,早期基督教運動的這些方面並不總是像人們有時認爲的那樣「整齊劃一」。正典的發展有時是一個混亂的過程,並非所有早期基督徒都有同樣的看法。

儘管如此,P.Oxy.5575 並沒有降低福音書關於耶穌內容的可信度,也沒有改變我們對《多馬福音的看法。塵埃落定後,如果有人想了解拿撒勒人耶穌,他們仍然可以滿懷信心地把目光轉向幾千年來基督徒一直信靠的四福音書——《馬太福音》《馬可福音》《路加福音》和《約翰福音》。 


譯:變奏曲;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網站:New "Gospel" Manuscript Discovered? (What It Is and Why It Matters.).

Michael Kruger(邁克爾·克魯格)是改革宗神學院在北卡羅來納州夏洛特校區的校長和新約教授。他也是新約教授。著有多本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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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
僞經
俄克喜林庫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