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与神学
完美主義
2025-06-27
—— D. A. Carson

大多數常常閱讀福音聯盟神學期刊(Themelios)的讀者應該都知道,完美主義這個詞在神學圈裡,通常與循道宗的某個分支相關聯。就我所知,如今仍堅持這種完美主義的人已經不多了。他們主張,漸進式的成聖不僅是值得追求、可以達到的目標,而且在神的恩典託舉下,基督徒此生就能過上沒有罪的生活,不需要等到基督再來(parousia)時才與所有蒙救贖的人一同進入榮耀。一個世紀前,這一運動往往是開西神學(Keswick theology,又譯凱錫克主義)的延伸,當時開西運動正值高峰。完美主義雖然與開西神學一脈相承,但也有所不同:他們聲稱自己能達到一種更高層次的「更高生命」,這一層次甚至連大多數開西信徒也覺得難以企及。

我們很容易把完美主義者都想像成一群自以爲是、虛僞做作的人,給他們輕易貼上「愚蠢可笑」的標籤,因爲他們自我欺騙粉飾的愚蠢行爲讓他們顯得荒唐。但毫無疑問,也許確實有些自稱爲完美主義者的人就是那樣,不過我個人所接觸到的少數幾位完美主義者,卻大都是認真、克己、專心仰望神的基督徒。他們更常表現出勤勉與沉靜,而非喜樂。坦白說,和這些完美主義者談論屬靈話題,遠比和那些自稱爲基督徒、卻幾乎從不關心聖潔生活的人要輕鬆得多,也更令人振奮。無論如何,關於完美主義的最全面、也幾乎無可反駁的研究,仍然是華腓德(B. B. Warfield) 的大部頭著作《完美主義》(Perfectionism)。這本書有多個版本,我手上這本是 1974 年由長老會與改革宗出版社(P&R)發行的。

當然,在衛斯理之前也已經存在不同類型的完美主義。有些人將完全成聖(entire sanctification)的教義與「神聖化」理論(theosis)聯繫起來;也有人將其與天主教靈修傳統中複雜多樣的流派掛鉤。此外,完美主義一詞在另外兩個領域中也有使用。一是哲學(可追溯至古希臘思想鼎盛時期);二是在衛斯理之後、確切說是後神學時代的心理學領域。不過,在過去三百年的基督教語境中,完美主義與衛斯理宗中的某一支流之間的關聯始終無法迴避。

不過,我懷疑還有一種神學意義上的完美主義,雖然從來沒人這樣稱呼它,它與開西或衛斯理傳統毫無關聯。容我藉一個故事來說明:十多年前,我認識的一位頗有恩賜的牧師告訴我,大約在他五十歲時,他正考慮是否離開牧職,或許會轉到某個基督教機構擔任行政工作。我追問之下發現,他的動機和常見的職業倦怠無關,也不是因爲他隱而未宣的某種罪正將他吞噬,更不是因著對福音失望、或對地方教會失去了信心。他真正的掙扎在於:他爲自己設立了極高的講道標準。每一篇講章幾乎都堪稱釋經與講道藝術的結晶。任何了解講道事工的人都能想像,他投入了多少時間在預備講章上。然而,隨著他的服事不斷拓展、各項事務增多,他開始感到挫敗,因爲他再也無法維持自己當初定下的高標準。我對他說:「我們大多數人寧願你用你八成的能力再服事二十年,也不願你拼盡全力、用百分之百的標準勉強支撐六個月。」

有些人可能會把這位牧師所感受到的問題視爲一種偶像崇拜:他的自我價值與他的事工綁在了一起。或許,他的判斷中確實摻雜了一點自我因素,但讓我們善意推測:他確實是誠心要爲主獻上最好的。他對講道事奉有著極高期待,認爲敷衍了事就是對基督的虧欠。

現在,請將這位牧師所感受到的壓力,放到一個更普遍的情境中來理解。有時候我們會遇見一些基督徒,其中包括牧者和神學生,他們也會陷入一種類似的屬靈沮喪。他們的確是以基督爲中心的信徒,對福音有透徹的認識,也樂於分享福音;他們在禱告和服事上有規律、有紀律。從堅實的神學基礎來看,他們知道真正的完全要等到最終得榮耀時才會實現;但從同樣堅實的神學立場出發,他們也知道,基督徒所犯下的每一個罪,其實都沒有任何藉口。正因爲他們的良心極爲敏銳,他們常常爲自己的失敗深感羞愧——那些悄然滋長的怨懟、失慎的言語、遊移的目光、生命的驕傲、以及真正阻礙「愛人如己」的自我中心。在旁人眼中,他們是最敬虔、最自律、最聖潔的一群人;但他們自己卻覺得自己是一無是處、行爲反覆、跌跌撞撞的門徒,就像彼得那樣,常常背叛主,然後痛哭悔改。

在某種意義上,這種屬靈掙扎可以說是一種「過度實現末世論」(over-realized eschatology)的表現——不過,它既不是保羅在《哥林多前書》第 4 章所駁斥的那種令人驕傲的末世觀,也不是那些宣傳「健康、財富、成功神學」的人所鼓吹的幼稚版本,而是另一種形式。這種末世觀知道,得榮耀的那一天尚未來到;但它也同樣知道,福音本是神救贖的大能,要救一切相信的人;基督徒不僅已經被稱義,也已經經歷了徹底的重生;聖靈已經澆灌在我們身上;罪不再作我們的主——因此,每一次犯罪,都是毫無藉口、應當受審的失敗。因此,在教義上,這些信徒明白完全成聖尚未達成;但在實際經歷中,正因爲知道神的國已經降臨,在面對自己罪時,他們往往會陷入深切的絕望。

其實,從客觀角度來說,他們並不比別的基督徒更糟。相反,他們是我認識的最優秀的基督徒。那些批評他們的人,鮮有像他們那樣如此深刻地思考過罪,或是如何與罪爭戰。他們之所以對自己的掙扎如此不安,正是因爲他們深知自己本應做得更好。

或許,說這是一種「完美主義」並不妥當,甚至可能不太明智。這顯然不同於衛斯理傳統中某些認爲「全然成聖」可以達到的完美主義。這種時而陷入絕望的痛苦,其實源於對無法達到完美的挫敗感。然而它的根源並非對烏托邦的空想,而是當我們將聖經所宣告的福音大能與自身軟弱對照時產生的張力;是當我們確信,既然福音具有如此大能,聖潔生活理應比現狀更容易實現時,所產生的深切困惑。

簡而言之,這種痛苦源於對完美的渴求,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完美主義。當然,追求完全在許多層面上都是一件好事,是必要的事,也是福音在我們生命中運行的可信憑據。許多成熟的基督徒雖然深切意識到,與罪爭戰是長期的,卻不會像少數人那樣陷入絕望,甚至什麼都做不了。事實上,我們常觀察到:最敬虔的基督徒往往最清楚自己的罪,同時也最深刻體會神在基督耶穌裡向他們所施的無限之愛。那麼,爲何對神和聖潔的追求能成爲多數門徒的標誌性特徵,卻讓某些敬虔的信徒精疲力竭?

至少有兩個因素在起作用。

首先,聖經本身以多種方式論及這個問題,其中某些方式呈現出鮮明的二元對立。例如在啓示文學中,要麼是忠心的基督追隨者,要麼是屬魔鬼的敵對者;人要麼帶著獸的印記,要麼帶著基督的記號——沒有中間地帶。在智慧文學中,也是一樣:人要麼追隨愚昧夫人(Dame Folly),要麼追隨智慧女士(Lady Wisdom),不可能兩者兼得。這也是爲什麼像《詩篇》第 1 篇這樣的智慧詩篇,會將人生的選擇描繪爲非此即彼:不是與惡人同流合污、與罪人結伴同行、與褻慢人一同作樂,就是晝夜思想耶和華的律法、喜悅其中,生命如同一棵栽在溪水旁的樹,按時候結果子,葉子也不枯乾;而惡人則「並不是這樣」。耶和華認識義人的道路,惡人的道路卻必滅亡,毫無轉圜餘地。主耶穌的講道風格多樣,但其中也包括這種智慧文學的對立結構,例如登山寶訓的結尾部分,就充滿了鮮明的對立圖像。

然而另一方面,與這些將聖潔與罪惡、信實與不信作二元對立的表述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聖經中大量敘事段落對神子民矛盾性的真實刻畫:他們既有信心閃耀的時刻,也有人性最醜陋的瘡疤。被稱爲神朋友的亞伯拉罕屢次半真半假地說話;最謙和的摩西因發怒而不得進入應許之地;合神心意的大衛犯下姦淫謀殺;作爲眾使徒之首(primus inter pares)、在凱撒利亞腓立比宣告真道、在五旬節宣講福音的彼得,卻因言行愚昧接連遭到耶穌和保羅的責備。這些敘事中全然不見啓示文學和智慧文學那種道德兩極化的筆法,反而坦率揭露了連聖經「英雄」都難以避免的道德瑕疵。換句話說,聖經本身就包含了兩種看待信仰生活的視角:一種是強調絕對道德對立的篇章,另一種則是揭示即便是信心之父也滿有軟弱和失敗的敘述。我們當然都需要這兩種聖經文學的供養。大多數基督徒都能從聖經這雙重見證中,看見神的憐憫。如果沒有那種「絕對標準」的段落,我們可能會陷入道德上的麻木與隨便:「連像大衛這樣合神心意的人都會跌倒成這樣,那我們這些普通人偶爾摔一跤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若只有絕對標準,而沒有那些揭示屬靈現實的敘事,我們就可能走向另兩個極端:要麼陷入絕望(「誰能活得出《詩篇》第一篇那種標準?」),要麼成爲自義的愚昧人(「聖經當然要有標準,而我必須說,感謝神我不像那些人。」)。我們需要聖經中那些毫不妥協的道德標準來防止我們軟弱懈怠;同時,在這個破碎的世界中,我們也同樣需要聖經中那些真實、坦率的人物故事,來防止我們陷入驕傲或絕望。我猜,大多數人只能憑直覺,在這兩種聖經傳統之間艱難地摸索著過信仰生活。

其次:我們如何把基督的十字架與這一切聯結起來。如果我們在與罪的激烈爭戰中,不能一次又一次地回到神在十字架上向我們顯明的愛,就很容易在這場戰鬥中產生種種扭曲和偏差。唯有在那各各他的小山上,我們才能找到所需的盼望、潔淨與恩典。任何追求完美的努力,若沒有浸潤在耶路撒冷城外那座小山所展示的上帝恩典中,都注定會使我們跌倒。


譯:MV;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神學期刊:Perfectionisms.

D. A. Carson(卡森 )是三一福音神學院(位於伊利諾伊州迪爾菲爾德鎮)的新約研究教授,也是福音聯盟(TGC)的聯合創始人、福音聯盟的主席,著有多本書;和妻子喬伊有兩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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