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会事工
全然墮落的神學生
2020-04-27
—— James He

雖然神學教育在中國剛剛起步,可是但凡在教會圈子裡呆久了,總能碰到一些接觸過或參與神學教育的弟兄姊妹。近幾年神學教育的興起,神學生越來越多,給中國教會帶來了不少改變。然而這改變到底帶來的是幫助還是破壞,一時間還真不好說。

2015年,我也正式進入了一間還算正統的神學院開始了系統的神學學習。作爲一名神學生,身處神學院時,深感所處之處並非預想中的伊甸園,而更像是在曠野之中;所受的試探大而隱祕,讓人常常無法察覺——總覺得那裡出了問題,卻又說不清問題到底在哪兒,時不時會擔憂自己回國後會不會對教會造成破壞。

最近恰逢預苦期,一個悔改的季節,對於一個驕傲的神學生來說,這或許是爲數不多的被提醒操練悔改的機會。當我按著順序讀到《詩篇》第36篇時,意識到這正是上帝需要一個神學生在悔改的季節應該聽到的信息:

惡人的罪過在他心裡說:「我眼中不怕神!」
他自誇自媚,以爲他的罪孽終不顯露,不被恨惡。
他口中的言語盡是罪孽詭詐;他與智慧善行已經斷絕。

大衛寫了不少咒詛的詩篇,期待上帝責難那些任憑自己犯罪的人,那些不以神爲神的人,那些說服自己並傲慢地宣告說「沒有上帝、沒有審判」的人。因爲這些人都是罪人,這些人與「智慧善行」漸行漸遠,他們所作所爲都是自以爲是和偏離真道的惡行。而《詩篇》第36篇的開頭好像也是這個意思。

我讀聖經的時候總是會有很強的代入感,尤其是江湖混久了,見的人多了,按照概率總會見識到一些這樣的「大惡人」。往遠裡說,當我看到這三節經文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方舟子、胡錫進、周帶魚這樣的人——他們眼中無神、自誇自媚、自以爲無罪、覺得粉絲無數,但實則滿口謊言、全無智慧、沒有善行。哼,上帝的審判快快臨到他們!

在波士頓也碰到過這樣的人,故意挑釁教會的同性戀組織、常春藤大學中傲慢地宣稱瞭然一切宗教的無神論教授、只用鼻孔看我的95後中國富二代學生。對了,還有那些對我說:「我從小在教會長大,三位一體什麼的我都清楚,但是最後我還是選擇離開教會過自由的生活」的美國年輕人。

身爲一個神學生,而且加入的是最保守宗派之一的PCA教會,我在不知不覺中會把那些我認爲自由派的神學家、成功神學佈道家、PCUSA的牧師們(說來話長,自己網搜吧)都被我貼上標籤歸入了這「惡人」的行列。

想到這些人的時候,《詩篇》第36篇的這三節似乎就是我的禱告,我也喜歡《詩篇》第37篇2節對他們的描述:「他們如草快被割下,又如青菜快要枯乾」——沒錯,事情就應該是這樣的!

但當我看到第4節的時候,我停住了:

他在床上圖謀罪孽,定意行不善的道,不憎惡惡事。

才讀了半年神學,沒修解經課,也沒讀什麼背景資料,但是我不得不思考,第1-4節裡大衛敘述了罪人的犯罪過程:內心——言語——行爲

而當論及犯罪行爲的時候,大衛的表達是:「在床上圖謀罪孽」!在舊約時代,是誰曾經在床上圖謀罪孽,並且被記錄在聖經裡呢?是誰明知何爲善道而不行呢?又是誰不憎惡惡事,偏偏去行那更大的惡呢?

我所能想到的只有一個人——大衛!大衛在上帝面前陳明惡人的罪狀,而恰恰這正是他自己所犯之罪!

當我藉著大衛的詩篇,把許多人推上我心中的被告席,期待上帝審判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被大衛推上審判席的居然是他自己!

當年,拿單講了富戶與窮人的比喻後,對正要審判富人的大衛說:「你就是那人!……你爲什麼藐視耶和華的命令,行祂眼中看爲惡的事呢?」(撒下12:7, 10)

今日,當我列出了我心中的那份名單,盼望上帝早日審判時,大衛卻藉著《詩篇》第36篇4節對我說:「你就是那人!……眼中不怕上帝!自誇自媚,以爲你自己的罪孽不顯露、不被恨惡!你的言語盡是罪孽詭詐,你的智慧與善行已經斷絕!」

可不是嘛,神學生最怕的是什麼?是上帝嗎?常常不是!帶給我最多懼怕的是我們身邊的人!

我明明知道人生的首要目的不是「榮耀知識,以GPA爲樂,直到畢業」,但是自己的心情卻依然會因著老師給的分數而大起大落——因爲我害怕,害怕弟兄姊妹認爲我不認真學習。

當我在弟兄姊妹心中建立起一個「一邊讀書、一邊服事」的「光輝」形像時,查經小組一旦有人缺席,就帶給我帶來淡淡的憂傷——因爲我害怕,害怕有人說我服事不忠心。

作爲非英語母語的學生,我心中明明有問題,卻不敢在課堂上提出——因爲我害怕自己說不清,或是問題太low,被人嘲笑。

事實上,我就是那個最喜歡用GPA判斷其他神學生是否認真學習的人;我就是那個喜歡用果效來評判傳道人是否忠心的人;我同樣就是在課堂上常常覺得身邊同學提的問題「太沒水平」的「那人」。在我的這一切的心思意念中,沒有上帝的同在,只有對人的懼怕!

我不單單怕人而不怕上帝,我還自誇自媚——如同大衛數點人數那樣!(沒錯,大衛每一項有罪指控都打在他自己的身上。)

作爲神學生,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曬:曬出我背的希臘文詞彙卡片,曬出我草草讀過的長長的書單,曬出我每天短暫的睡眠時間,曬出我自己特別滿意的GPA,曬出我參加的chapel和禱告會時的敬虔......不僅要曬,我還盼望能夠以提綱挈領、神學正確的長篇大論成爲各種微信群、現場討論時最後的那個發言者。這一切背後埋藏的是一顆「自誇自媚」的心。

一位牧者提醒我:「你是否承認全然墮落是指我們在每一件(他用了every、single、tiny……一系列連續的詞強調了『每一件』的概念)事情上都是墮落的,而且我們在每一件事上的墮落都是徹底的,沒有一點點良善可言?」

接著他問我:「你是否爲自己的悔改而悔改?

「悔改」幾乎是這段時間我靈修、默想最大的主題,但是我從未爲我這樣的悔改而悔改。當被問及此事,我意識到在我時常的悔改背後,依舊有著驕傲,以及對其他罪的隱藏——「自誇自媚」不單單指我們自以爲傲的行爲,也指著我們謙卑行爲背後的驕傲。

我不曾想到自己是「罪人中的罪魁」,而且這些罪隱藏得是那麼深——無處不在,深不見底——就好像一塊珊瑚礁,自以爲在陽光之下能夠燦爛,卻依然有太多的陰影,有些甚至深不見底!

但是感恩,上帝是光,不單單從外照到內,祂的光進入我們的裡面,照到所有的角落,驅走一切的黑暗——祂的恩典遠大過我們的想像!

曬神學、曬悔改——在這一切行爲之下,我的罪被悄悄、深深地隱藏,深到一個地步,足以讓身邊的人覺得我是一個好人,連自己都會以爲上帝會以我爲樂!

神學院用神學裝備了我,但是這些神學裝備並不能解決罪的問題。恰恰相反,某種程度上神學能夠起到掩蓋罪、縱容罪的功效:聖經輔導讓我知道如何認識(挖)別人的罪,同時讓我有一套精良的裝備把自己的罪深深埋藏,誰也找不到——我成爲了一個「高水平工兵」,能夠挖出敵軍各樣的地雷,也能把自己的雷埋得讓人探不著。「系統神學+教會歷史」讓我把神學和神學家們分門別類,作爲一個持改革宗立場的神學生,我知道了加爾文燒死了塞爾維特,我也學到歷代學者爲加爾文的辯護辭令,拿來爲自己的種種辯護;我知道了亞米念在多特會議中完敗,還學會了如何用「鬱金香」把聚會處的弟兄們釘上十字架;在一個跨宗派的神學院浸泡之後,我曾盼望有一天可以對任何一個宗派說:「你們的那套我都懂的……」

當然,我也會遇到比我更具批判性、學識更廣博的同學、傳道人,把我羞辱一通。怎麼辦?抱團取暖!我喜歡和與我神學立場相似、相近、相同的人在一起,這樣我們在一起「彼此相愛」的時候,罪就被遮掩(埋藏),而且我們可以一起劃出圈子,去攻擊圈外的人了——進攻是最好的防守嘛!(我必須聲明,我依舊保持正面的宗派立場,支持宗派性的教會產生,而我所反對的,也是我所面臨的試探,是宗派內的抱團、宗派間的分離,或許還有自認超宗派的獨立。)

不知不覺地,聖經輔導把教會的弟兄姐妹變成了我的勞動對象;教牧神學讓同工變成了我們的同事、同行;歷史神學把教父們變成了我的研究對象;系統神學幫我把其他教會區分爲友軍和敵軍;希臘文、希伯來文成了劃分了平信徒和傳道人的標準——我內心依舊需要宗教改革洗去天主教的DNA。

而我還恬不知恥地說:「我信聖徒相通」

這不是智慧,不是善行——這是愚拙的,這是惡行!

耶穌拆毀了隔斷的牆,我卻在不斷重建。

撒但、魔鬼原意有「分離者」的意思,所以當撒但引誘人犯罪,罪進入世界後,人與上帝的關係被分離了,人與人、人與自己、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也都被分離了。神學也能被撒但所用,讓一個神學生、傳道人實現這樣的分離。

面對這樣的問題,大衛給出了解決方案:《詩篇》的36篇的下半段指向了「上帝的良善」——一切神學的目的乃是把我們指向上帝的良善、廣博,讓我們進入一場敬拜與讚美。

耶和華啊,你的慈愛上及諸天;你的信實達到穹蒼。
你的公義好像高山;你的判斷如同深淵。
耶和華啊,人民、牲畜,你都救護。
上帝啊,你的慈愛何其寶貴!世人投靠在你翅膀的蔭下。
他們必因你殿裡的肥甘得以飽足;你也必叫他們喝你樂河的水。
因爲,在你那裡有生命的源頭;在你的光中,我們必得見光。

曾經在上海聽過一次門德爾松的《以利亞》清唱劇,我得承認我不喜歡音樂,那次是朋友推薦,帶上喜歡音樂的太太去聽的。演出的前半段演繹了聖經中以利亞的生平——從出生一直到被火車火馬接走。原本以爲這劇的高潮應該出現在以利亞面對巴力的先知,祈求上帝天降大雨,但是從音樂表現上來看,似乎沒有。倒是在以利亞求死的時候,顯出了憂傷的情緒,先知離開的篇章沒有戛然而止,反而讓人覺得意猶未盡。當熟悉聖經的我以爲故事講到這裡,演出將近結束的時候(我承認,對這個經典曲目我毫不了解),臺上突然切換到了《約翰福音》第4章的故事——撒瑪利亞婦人和耶穌的談論——一個關乎先知的對話,一個關乎水的對話——一個完美的以利亞、一個沒有軟弱的先知,一段超越降雨、水井的永恆活水的討論!整個臺上歡呼起來「先知回來了!」指揮興奮得跳了起來,這才是這個故事的高潮!以利亞的故事乃是爲了指向那個賜下活水,不會犯罪的先知——耶穌基督!那一刻的我熱淚盈眶,曲終之時,我熱烈鼓掌(其他時候,我基本都是禮儀性的拍手),全場掌聲停下了,我還在鼓掌,因爲這齣劇背後的神學把我帶入了一場對上帝的敬拜,讓我再一次認識耶穌基督的良善與信實,再一次品嚐救恩之樂。

這難道不是神學引導人應該有的樣子嗎? 

神學的目的,乃是帶人進入一場對上帝的敬拜認識耶穌基督的良善與信實,品嚐救恩之樂 。」我的身份首先是一個需要悔改得救贖的罪人,其次是一個需要被牧養的基督徒,最後才是一個蒙召的神學生。

在接下去作神學生的日子裡,我願每天有如此的禱告:

耶和華啊,祢的慈愛上及諸天,祢的信實達到穹蒼;祢的公義好像高山,祢的判斷如同深淵。我算什麼?神學算什麼?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投靠在祢翅膀的蔭下,喝你樂河的水。願我在神學院裡一切的單詞、閱讀、論文、考試都讓我認識祢才是生命的源頭,唯獨在祢的光中,我們才得見光。每當我看到弟兄的刺時,求聖靈提醒我,這就是我眼中的梁木。不容我的驕傲踐踏我自己,趕逐我心中的惡,讓我單單進入對祢的敬拜。

阿們!阿們!

James He(何之是)70後,大學信主,打過工、創過業,職場奮鬥12年後蒙召全時間服侍,在戈登康威爾神學院在讀期間建立波士頓城市生命長老會中文堂,現回國繼續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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