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HBO電視紀錄片《審判哈嘉德》(The Trials of Ted Haggard,或譯爲《哈嘉德的試煉》)講述了這位昔日基督教領袖(「全國福音派聯盟」NAE主席)、今日被放逐與棄絕的「first class loser」(「頭等失敗者」——哈氏自嘲語)從爆發醜聞到今天的境況。很多基督徒主動拒絕收看HBO,因爲HBO上確實有低俗、不健康、反基督教甚至褻瀆的節目。但在這部紀錄片並沒有任何這類內容——儘管仍然不適合孩子看。
因爲HBO是「獨立有線電視」,播放的紀錄片中常有特別具有爭議性和爆炸力的片子。不過這部片子可能超出大多數基督徒的想像。由於故事的主人翁是昔日的福音派領袖和名牧、今日窮困潦倒被萬人不齒與嘲笑的墮落者,我們很容易想像這樣一個題材會被liberal(自由派)人士拍成無情揭發、鞭撻、嘲弄、譏諷宗教右翼和「道德多數」的一部片子。然而這部紀錄片卻並非如此。
這部片子本身的攝製從技術上說是簡單粗糙的,基本上就是一家庭錄像「山寨版」。拍片人佩洛西(Alexandra Pelosi,當今美國眾議院女議長的女兒)坦稱自己「並非宗教人士,最多算是掛名的文化天主教徒」,她本來只是對政治感興趣。2004年宗教右翼在大選中大獲全勝,美國舉國上下都驚歎福音派基督徒作爲「票源」的能量。佩女士因此在2005年拍攝了《上帝的朋友》的紀錄片,探索福音派信仰與政治的關係(並非爲了歌頌福音派或宗教右翼、更不是爲了傳福音)。她採訪到不少福音派基督教的領袖,而其中就數哈嘉德這位牧養超大教會的名牧、魅力型福音派領袖對她最開放、最友好,她也因此跟哈嘉德和他的家人熟識。那時的哈牧師可謂是春風得意、意氣風發,談起連小布什都得敬他這位「三千萬美國福音派基督徒的代表和領袖」幾分的時候更是豪情滿懷、牛氣沖天。然而僅僅一年以後(2006年),一名男妓在媒體爆料,揭發哈嘉德曾經嫖他並與他有同性性關係(該妓者一夜成名,紅透媒體)。哈氏先是抵賴(只承認「有按摩」),最後在丟盡臉面的恥辱中被終止牧師職位和教會領袖的職分,「從恩典中墜落」。(2009年最新的新聞又報導哈氏還曾經性侵在他的教會做志願者的男孩子——說明男妓事件並非偶然失足、跌倒。)佩女士在震驚之餘,仍然繼續保持跟哈氏和他一家的聯繫,在他們被趕出哈氏一手創辦的教會甚至科羅拉多州的顛沛「流放」中跟蹤他們的生活和遭遇,拍下一些零散的鏡頭,最終剪輯成爲這部片子的主要內容。
在沒有看這部片子以前,我對哈氏醜聞的看法也是「很容易想像」的。就是說,如果你問一些基督徒對這件事情的看法,我的意見跟典型的「標準答案」不會有多少不同。也許我會說我會爲他的悔改禱告、他的墮落讓基督徒警醒等等「屬靈」與「神學正確」的話。但內心深處,我的感受可能更複雜。一方面,我對如此駭人的虛僞感到噁心——作爲「道德多數」的招牌人物,講道特別有煽動性和震撼力(而且以此自豪)的哈氏平時在講道的時候可沒有少講基督徒的性道德和誠實的話題,而且是那種顯得特別真誠、特別感人的「權能佈道」。而且宗教右翼的「文化戰爭」,最主要的「石蕊試紙」就是反同性戀;對很多基督徒來說,同性淫亂似乎是比異性淫亂或者歧視他人、仇恨他人、不寬容等「小罪」大得多的「大罪」。哈氏的醜聞,可以說是宗教虛僞的極致(我在電視片裡看到他那張堆著笑容的臉,實在有一種噁心的感覺和強烈的反感),我們甚至忍不住要引用聖經裡面關於罪人「妄爲當得的報應」和「那絆倒人的有禍了」的經文來說明上帝的懲罰全然公正——也就是說,哈氏是自食其果、罪有應得。另一方面,我也爲哈氏醜聞所暴露的人性的黑暗和人心之難測而震驚和恐懼。哈氏這樣的名牧與教會領袖,對很多基督徒來說,也是明星,想必在基督徒裡面也有很多「粉絲」吧。他也許天天教導別人、給性方面有問題的人心理輔導,可誰知道他心裡面如此可怕的掙扎與黑暗呢?這樣的「高處不勝寒」真的讓人不寒而慄。
但是看了這部片子,我覺得這部紀錄片令人反思的,比這些更多、更深。片子主要反映「墮落在教會與恩典之外」的哈氏,他的淒涼、悲慘、絕望的慘況。哈氏是學聖經出身(本科畢業),很年輕就創辦教會、當牧師,除了當牧師他別無一技之長。如今他絕對不可能再做基督教的事情,而要跟「常人」一樣到「世俗」社會去掙錢養家餬口,甚至挨家挨戶賣保險而受盡冷眼,其窘迫、困難可想而知。他們一家居無定所,四處漂泊流浪打游擊,而且經濟上陷入貧困潦倒的境地。而他自己覺得最傷心的,還不是這些,而是被自己的教會、被自己以前的「粉絲」棄絕的痛苦(想起春晚台詞「從前人吃粉絲,如今粉絲吃人」來了)。片子裡開頭他還能擠出他那張招牌笑臉講一些「我理解教會,他們這樣處罰我是應該的」之類的高調的話,我們也看到他的教會的那些姐妹爲他傷痛流淚的鏡頭。但到了後面,隨著自己和家人境況的日益惡化,隨著教會一些嚴厲的紀律的實施,他開始有一些怨恨甚至苦毒出來。他說「教會對我說『去下地獄吧』。教會選擇不饒恕我,而是流放我」。片子裡也確實有教會領袖和普通信徒公開說哈嘉德應該自覺消失、不再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裡面。哈氏在回答「你以前爲什麼要撒謊、隱瞞」的時候說:「我是害怕。我覺得自己是三千萬基督徒的代言人、一萬四千人的大教會的名牧。我如果承認自己的失敗會傷害教會的事業,也會讓自己遭到教會的棄絕。但現在你看,我害怕的事情確實發生了,而且更糟。」在講述這些的時候,這部片子的基調並不是幸災樂禍,反而明顯顯出對哈氏和他的家人的同情。
對犯罪跌倒的基督徒,教會當然需要紀律。而且像哈氏這樣的有同性戀問題的人,將他與教會隔離,對教會會眾和他自己都是一種保護(正因爲這個原因人們對天主教會袒護性侵兒童的神職人員的做法特別憤慨)。這本身跟愛心並不矛盾。但是如果僅僅看這部片子的描述(我不能確定這部片子是基本真實還是有偏見和不公允的地方),教會對這件事情的處理確實不乏公義而缺少恩典,而且也可能因爲哈氏的問題有同性戀性質而有雙重標準。(一些美國教會對牧師、領袖「異性戀」出軌的處理似乎比對哈氏的處理要寬容。另外,美國媒體曾經報導說哈氏經過屬靈心理醫治,同性戀「毛病」已經完全「治癒」,引發美國上下一片嘲諷,成爲搞笑脫口秀的諷刺話題和大眾的笑柄。但哈氏在這部片子裡說他沒說過這樣的話,是教會領袖向媒體如此宣佈的。他承認他現在心裡仍然有同性戀的掙扎。)哈氏說「如今教會不願意再跟我有任何關係。我跟他們要做的(business)無關。——但是聖經怎麼說呢?耶穌降世,豈不是爲了拯救罪人嗎?教會的business,豈不是拯救像我這樣的罪人嗎?」撇開哈氏可能有的怨毒不說,我覺得這話應該令「福音派」基督徒感到扎心。「罪有應得」說起來是「公義」,但實際上也只能稱得上是「禍音」。而罪人「因信稱義」,本來就是不配得到的恩典,上帝的恩典絕對不受人的罪是「大」還是「小」(其實在上帝眼裡罪就是罪,無所謂大小)、或者一個人是否曾經有名有錢或有權有勢的限制——這才是「福音」。今天的「福音派」,也許花太多的時間忙於定罪他人、「憤世嫉俗」,而忘了使「福音」成爲真正的「福音」的——恩典。也許我們太忙於「反同性戀」以表明自己的立場和路線是站在上帝(或者「正統基督教」)的一邊,而忘了我們自己也有「異性戀」方面的掙扎或跌倒……當然,公義和恩典,永遠是難以「平衡」的兩端。我承認我這些感受也可能是對其他基督徒的苛求,而且我自己也有很多困惑,這部片子,帶給我自己的,也許更多的是問題而不是答案。
片子裡的哈嘉德儘管似乎不是沒有苦毒,但他說自己知道今天仍然堅信上帝的恩典。他說如果沒有信仰,他早就自殺了。片子裡最令我難忘的鏡頭,是哈嘉德流落在亞利桑那州在沙漠礦野裡讀聖經,讀詩篇裡面那些在落難中向上帝掏心掏肺地求告的詩句(我在亞利桑那住過,知道那裡沙漠礦野隨處可見)。我對他的那張臉的厭惡突然消失,心裡面卻生出一種深深的同情、悲傷和感動。在他們東搬西運的車子上,哈嘉德跟妻子一起讀聖經、一起禱告。他和妻子都說,聖經一天不讀都不行,是聖經,也只有聖經,讓他們可能渡過被人棄絕、痛苦不堪的一個個漫漫長夜。哈氏說「我寧願像現在這樣破碎不堪、惡名加身,也不再願意像以前那樣人格分裂、內心充滿可怕的掙扎了。」而且他說儘管自己徹底失敗而且假冒僞善,但聖經上的教導仍然是正確的。當佩氏問他「如果你有自由可以選擇做一個同性戀者、還是一個福音派基督徒,你會選哪一個」的時候,他沒有說「我就是我,我的性傾向不是我自己選擇的」之類的「政治正確」的話,而是說「我還是我,我的信仰是福音派基督徒的信仰」。
在這部整體色調偏於抑鬱、灰色、暗淡的片子裡面,除了聖經(片子裡有幾處聖經「大黑書」的特寫鏡頭),也許唯一帶給人正面感受的,是哈氏妻子對他的愛心。哈妻承認自己以前完全被矇在鼓裡,對老公內心的黑暗與掙扎完全無知。但當事情暴露以後,當他們的「粉絲」、朋友都選擇跟她老公劃清界限的時候,哈妻選擇了不離不棄,繼續陪老公走完漫長痛苦的人生道路。她淡淡地說:「我只是愛他,他值得我愛,只因爲他是一個人。我不願意在他犯錯誤的時候落石下井。對我來說,聖經教導我要愛罪人、饒恕傷害自己的人甚至自己的仇敵,我只是照著聖經上教導的去做」。我相信在不信上帝和聖經的人看來,哈妻這樣「毫無原則」的愛可能跟縱容自己的老婆紅杏出牆的男人一樣可笑或者可鄙,但當我看到哈妻跟老公在「流放」路上吭哧吭哧地把裝著他們的家當的大紙箱擡下租的U-Haul卡車的時候,我卻眼睛發熱、幾乎流淚。
拍這部片子的佩女士顯然也被哈妻感動了。而且她說以前自己作爲一個掛名的基督徒,對聖經、對信仰從來沒有過認真的了解和關心。哈氏夫婦在慘景中對聖經、對信仰的信賴,以及他們的經歷中的被棄絕與蒙恩典的弔詭,讓她開始認真思考聖經和基督教信仰。在接受《今日基督教》採訪的時候,她說:「有些人看了這部片子可能會對教會產生反感(anti-church),但這部片子會讓人真正地對聖經產生好感(pro-Bible),從某種角度來說它會讓人更親近上帝(pro-God),因爲你在聖經裡能讀到關於這些(饒恕、愛、寬容等)的話,你會讚歎『哇』。」
對於佩女士的看法,我能說 「阿們」。在一個墮落的基督教領袖的慘境和悲哀之中,我仍然能從這部片子裡看到超絕的希望和上帝的大愛,這本身,不就是一種恩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