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直播禮拜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影響就是,所有教會都開始不自覺地重新構想自己的會眾敬拜,將其視爲一場「節目」。這對大型教會來說並非新鮮事。縱觀基督教歷史,偉大的牧師和神學家的講道總有人記錄下來廣泛傳播,這種做法無形中改變了講道的本質——牧師雖然是爲特定羊群準備信息,卻清楚這些話語可能被「旁聽」。
媒體時代先有廣播後有電視,逐漸將敬拜推向「節目製作」思維。但直播技術,再加上社交媒體(尤其是疫情以來),幾乎使所有教會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滑向這種模式。我曾討論過這個趨勢的副作用,比如當所有教會都透明可見時給宗派體系帶來的壓力。
但還有一個更隱蔽的副作用令我擔憂——它無關製作水準或網絡流量,而是關乎敬拜者本身。
前幾天我在Instagram上刷到一條惡搞視頻:教會攝影師跑前跑後,不停換角度,爲要抓會眾舉手閉眼的那一最虔誠的瞬間,好給教會社交媒體攢九宮格素材。笑過之後我突然驚醒——當敬拜變成直播素材,信徒還是原來的信徒嗎?
如果你知道自己的禱告表情可能出現在教會視頻號裡,如果直播鏡頭正掃過你動情歌唱的側臉,這樣的敬拜還純粹嗎?當圍觀者從身邊的教會成員變成社交平台上的陌生人,你舉起的手會不會多猶豫三秒鐘?
人一旦意識到有人關注自己,表演慾就蠢蠢欲動。
聖經早給過我們預警:嘴唇親近心卻遠離的敬拜,剛唱完讚美詩就說人閒話的舌頭,吹號張揚施捨的做派,還有故意愁眉苦臉顯擺禁食的虛僞(耶 17:9)。人心比萬物都詭詐,而最可怕的詭詐,莫過於連自己都被騙過。
但我覺得問題可能比「表現虔誠」更嚴重。真正的危機或許不是爲觀眾表演,而是我們心裡那臺永遠關不掉的「隱形攝像機」。當想像中的鏡頭成爲敬拜的固定機位,我們究竟是在敬拜神,還是在爲自己拍攝屬靈寫真?
渴望他人認可尚可理解,沉迷自我人設才更致命。在那些攝像機佔據明顯位置的禮拜現場,我最警惕的倒不是僞善,至少我不這麼想。或許問題不在與我們想在他人面前顯得虔誠,而在於我們暗暗地享受那個敬虔外表給自己帶來的快感。
我們究竟是愛敬拜上帝,還是愛那個正在敬拜上帝的自我形像?我們究竟是愛向神歌唱,還是愛「會向神歌唱之人」的自我投射?我們向神舉手讚美時,究竟是獻給至高者,還是在迷戀「會舉手敬拜之人」的自我感動?
這是一個更深層次的心靈問題,也是參與恩惠事工或短宣的人所經常討論的問題。我是否真心關懷我所服侍的對象,還是僅僅陶醉於自己作爲照顧者的形像?我是否真正愛著那些我餵養的人,還是愛上了自己富有同情心的形像?當我向人講述耶穌時,是否真正爲對方的心靈憂心如焚,還是更享受自己作爲勇敢傳道者的形像?
就連獨處靈修也難逃此劫:晨禱跪下的那一刻,究竟是尋求神的面,還是強化自我認知——「我是個會跪下禱告的人」?翻開聖經做筆記,是爲了聆聽神的話語,還是陶醉於「我勤讀聖經」的自我形像?禁食禱告,是渴慕神的同在,還是貪戀「禁食者」的屬靈優越感?
這困境橫亙在所有認真操練信仰的人面前——無論是初信者捧起約翰·馬克·科默(John Mark Comer)的《操練之路》(Practicing the Way),還是老信徒重溫肯特·休斯(R. Kent Hughes)的《敬虔之人的操練》(Disciplines of a Godly Man)。我們的屬靈操練很容易變成一種自我陶醉,不知不覺中,所有的敬虔都成了自我欣賞的獨角戲。
此時問題的本質已不是「演給別人看」,而是「演給自己看」。不是要向人炫耀屬靈肌肉,只是不甘承認自己的軟弱。於是,無論是集體敬拜還是個人靈修,我們踐行這些操練的首要動機,可能已從「愛神」變成「愛那個愛著神的自己」。
屬靈生活裡最隱祕的圈套,莫過於對自己屬靈狀態的反覆把玩——我們既當演員又當觀眾,在敬虔操練中不斷自我欣賞。人心就像向內捲曲的漩渦,總是不由自主地彎折回自身。
當然,我們要警惕那些明顯的自義:在人前炫耀善行,或是趁著鏡頭掃過時誇張地舉手禱告。但更可怕的是,即便沒有攝像機對著我們,我們心裡卻永遠架著一台隱形鏡頭,時刻追蹤著自己的一舉一動。這雙心靈之眼的焦點總是調向自己,而不是定睛於神的作爲與神的屬性。
最可怕的是,這種自我審視、自我迷戀的習性能持續多年而不被察覺。就像走進無限反射的鏡屋,我們所有的靈修動作都在自我鏡像中循環。看似在操練敬虔,目光卻從未超越自身;看似在靈裡攀登,靈魂卻始終在原地盤旋。
要掙脫這鏡像陷阱,唯有走上「忘記自我」之路。除了祈求更多恩典,我別無他法。真正敬拜的要義在於定睛神自己——被祂的榮美震懾,爲祂的威嚴傾倒,直到我們徹底掙脫自我凝視的窠臼。
《詩篇》作者屢次呼求神「開我眼睛」,或許正因深諳此理:攔阻我們見神的,不僅是屬靈的眼盲,更是自我形像的遮蔽。當目光不斷向內折返,神的榮光自然無從得見。
幸而我們敬拜的,是一位擊碎假像的神。祂邀請我們進入如此輝煌的同在,以致我們忘卻自我;祂呼召我們放下自己,方能真正尋見祂;祂應許我們「專心尋求,就必尋見」(耶 29:13)。祂甚至悅納我們摻雜著自我意識與私慾的敬拜——在抵達永恆之前,人心動機的纏結本就不可能完全理清。
歸根結底,我們渴慕的應當是祂的異象,而非「渴慕祂的自我形像」。我深信唯有神能栽培並成全這份渴望,唯有祂能助我們抬頭越過屏幕與鏡廊,超越自我侷限。
譯:MV;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Worship and the Weight of the Watching Sel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