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萊夫·恩格(Leif Enger)的小說《我欣然拒絕》(I Cheerfully Refuse)中,盼望的清風比蘇必利爾湖上那股兇狠、壓人的狂風更加強勁。
《我欣然拒絕》的主人公雷尼(Rainy)有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精神,他那嗜書如命的妻子拉克(Lark)用一句話總結出雷尼的精神。拉克正努力開一家屬於自己的書店。她第一次爲書店進貨後,雷尼問她有什麼感受。她回答說:「或許注定要失敗,卻又莫名其妙地開心」(180 頁)。
在這本小說裡,幾乎所有人都「或許注定要失敗」。恩格帶領讀者穿過的曲曲折折,很難用一篇書評概括清楚。雖然核心主題是希望與樂觀,但故事的旅程卻穿行了一個不遠的反烏托邦未來世界,在那裡遍佈著「宇航員」和屍體。
《我欣然拒絕》
萊夫·恩格(Leif Enger)著
故事設定在不久後的美國。失去妻子的音樂家雷尼遭到追捕,他駕著帆船駛向神祕的蘇必利爾湖,尋找他深愛的亡妻,她生前經營著一家書店。雷尼是個憨厚的大個子,像希臘神話裡的吟遊詩人俄耳甫斯一樣執著,他在湖上的港口、迷霧和孤島間輾轉求生。湖上的旅程危機四伏:狂暴的風浪,因水溫上升而浮出水面的屍體;岸上的世界更令人絕望:文盲遍地,城市破敗,法律蕩然無存,整個社會被一群冷酷的億萬富翁掌控。海上生活有點像格列佛遊記,充滿變化和挑戰,雷尼沒有安全的落腳點,卻依然被自然的壯美、出乎意料的幽默、慷慨的陌生人所鼓舞。旅途中,他迎來一位意想不到的同伴——一個登船的小女孩。這個天性純樸的男人,不知不覺成了反抗者。他尋找亡妻的個人旅程,漸漸演變成一場更廣闊、更狂野的冒險。就像身後激起的浪花,他的行動影響著越來越多的人,無論是朋友還是敵人,都被捲入其中。
格羅夫出版社 (Grove Press),336 頁
《我欣然拒絕》的故事裡沒有毀滅地球的小行星,沒有肆虐人間的致命瘟疫,也沒有任何『天譴』般的末日浩劫。相反,書中這個類反烏托邦的世界很容易讓人相信,因爲它正是人類自己一手造成的未來。
小說一開頭,出現了一顆名叫「塔希」(Tashi)的彗星,不過,它不會撞上地球。如果萊夫·恩格想寫一部傳統的末日災難小說,他早在第二頁就已經搭好了臺子。雖然人類避免了彗星撞地球的災難,但是故事卻在開場就投下不祥的陰影:「這些彗星從來沒給人帶來過好運,我就知道這點」(2 頁)。
接下來的三百多頁裡,這句不祥的預言逐漸應驗。社會已經崩潰,十六個超級富有的家族(被稱爲「宇航員」)幾乎掌控了一切。一種新型毒品讓無數公民相信,最好的去處就是「去尋找更好的世界」(62 頁)。閱讀被邊緣化到如此地步,全國竟自豪地選出了史上第一位「文盲總統」(30 頁)。
就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遇見了故事的主人公雷尼和拉克。兩人第一次相遇是在當地圖書館。雷尼第一次走進那裡,只是爲了找個溫暖的地方吃午飯。他聽到圖書管理員耐心地爲讀者推薦書籍,雷尼不僅被她的聲音吸引,還開始翻閱她推薦給別人的書。可以說,雷尼和拉克的愛情本就從文字開始。拉克不僅成了雷尼的妻子,還幫他打開書本世界的大門,讓他愛上了閱讀。
書籍不僅把拉克帶進了雷尼的生命,也把另一位重要人物凱蘭(Kellan)引入了他們的世界。凱蘭身上籠罩著神祕與頑皮的氣息,他寄住在拉克和雷尼的家中,帶來了一份未出版的手稿《我欣然拒絕》,作者正是拉克最喜愛的作家茉莉·索恩(Molly Thorn)。這份手稿,成了拉克和雷尼那平淡卻安穩的生活與即將到來的痛苦世界之間的紐帶。
凱蘭帶來的,不僅是拉克從十二歲起便一直在尋找的那本書。他還帶來了成千上萬劑被盜的「柳樹」(Willow),這是一種全新的自殺藥物。而這一切,拉克與雷尼全然不知。追捕凱蘭的人是名叫韋里克(Werryck)的男子。
韋里克在故事中的形像帶著幾分超現實色彩。據說他已經十七年(或是四十二年)沒睡過覺。他不再需要休息,冷靜得令人毛骨悚然,殘忍得不帶一絲人性。書中對他的登場給出了不祥的預告:
他永遠不會從你預想的門進來。沒人能防備韋里克……你根本察覺不到。你以爲他不會來,但他一定會來。你夠強壯、塊頭夠大?沒用。聽我說,當你看到他站在廚房裡時,立刻要從後門溜走。一言不發,拔腿就走。別去找錢包,別拿外套,必要時直接跳窗。(34 頁)
韋里克的出現終結了拉克的故事。失去愛妻與一切珍視之物的雷尼,被迫駕著破舊的帆船在蘇必利爾湖上逃亡。他輾轉於各個港口,沿途結識朋友也樹敵無數,卻始終堅守著妻子對美好事物的信念。逃亡途中,他意外成爲了孤女索爾(Sol)的臨時父親。直到最後,二人在那艘神祕的醫藥船上,與「如神一般」的韋里克正面相對。
小說開篇,雷尼和拉克的朋友拉布里諾(Labrino)帶著他那不加掩飾的悲觀登場。這個人「孤獨善良,偶爾會顯得粗魯,不過這完全是無心之過,但最重要的是,他一天到晚憂心忡忡」(2 頁)。拉布里諾來到雷尼家裡,滿腦子想的都是塔什彗星可能會帶來的災難,儘管這種擔心毫無道理。這一幕的意義,要到後面才會揭曉。
雷尼沒有用言語去糾正拉布里諾,而是做了個貫穿全書的標誌性舉動——他拿起了低音吉他:
我張開嘴,卻想起了朋友的一些事:他有個成年的兒子,住在西雅圖垃圾填埋場頂上的帳篷裡;有個女兒,兩年沒聯繫過;妻子早已對他失去了耐心;他還因爲試圖幫助一個蹲在路邊的人而被打昏,從此一隻眼睛失明(3 頁)。
雷尼只是簡單地問了句:「你想聽點什麼嗎?」(3 頁)這句話果然有用:「我拿出了自己的貝斯,一把五絃芬達爵士貝斯,還有那方寸大小的練習音箱。低沉的音色讓拉布里諾安靜了下來。」(4 頁)雖然恩格在書中從未明說,但我確信,雷尼對低沉音色那種撫慰力量的執著,是理解這個角色乃至整個故事的關鍵。
雷尼和索爾被韋里克囚禁在醫藥船上,即使他們處境最慘的時候,依然追求著美好與低沉的樂聲。每個夜晚,那個像神一樣的韋里克都會叫雷尼去艙房演奏。
在此,讀者能清晰看到主角與反派的本質區別:雷尼始終與某種超越現實的深邃之物相連:那就是美。不管這種感知是天生的,還是來自拉克的影響,雷尼的生命中始終迴盪著這股低沉之音。他對美、真、善的執著,讓他在最黑暗的時刻仍能繼續前行。
相比之下,韋里克的信念完全建立在實用主義和權力之上。當雷尼爲其他受折磨的囚犯發聲時,韋里克的回答徹底暴露了他對美與善的漠然:「合同白紙黑字寫著,違約就該受罰。」雷尼回答道:「照合同看,你說的沒錯。但是我請你從人性的角度來看待這些囚犯。」(294 頁)韋里克的駁斥宛如C. S. 路易斯《黑暗之劫》(That Hideous Strength)中N.I.C.E.組織的台詞:「你說『人性』這個詞,好像它代表著你最推崇的美德。其實不是,它從來都不是。」
面對韋里克、「宇航員」階層和醫藥船上眾人所代表的邪惡,面對無數令人絕望的理由,雷尼仍在混亂中創造美,堅持向善而行。但恩格並未讓樂觀主義成爲膚淺的口號,而是呈現了一個充滿絕望、失去與痛苦的故事,儘管如此,故事並沒有定格於苦難。
常讀新聞的讀者很可能會覺得《我欣然拒絕》的故事與現實極其貼近。我們也常常覺得自己「或許注定要失敗」。然而,願我們能像雷尼和索爾那樣,認識到真、善、美的力量;願我們也能聽到那低吟的樂音,讓我們也欣欣然地對絕望說不。
譯:MV;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Probably Doomed and Perplexingly Merry』: Leif Enger Portrays Hope in Dark Tim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