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亞作家戴維·里特維爾德(David Rietveld)的這本新書比斯蒂芬·麥卡爾平(Stephen McAlpine)的《做壞人》(Being the Bad Guys)更深入,比卡爾·楚曼(Carl Trueman)的《現代自我的崛起與勝利》(The Rise and Triumph of the Modern Self)更實用,在瞬息萬變的後「基督王國 」西方文化背景下,本書涉及門訓、事奉、宣教,是一本上佳之作。[1]
本書的副標題「我們在哪裡?我們是如何到達這裡的?出了什麼問題?解決方案是什麼?」爲整本書的主題和結構提供了概述。這本跨學科著作 [2] 研究了社會的不同領域,而楚曼的《現代自我的崛起與勝利》幾乎完全是一部思想史(很多時候只是一個思想譜系),相比之下,《在後基督教世界中做基督徒》(Being Christian after Christendom)更加全面。而且,裡特維爾德是以牧師和傳道人的身份寫作的,這一點可以從他在本書最後部分提出的實用建議中看出,他提到了過去那些美好的事物,對它們的逝去感到悲傷,從這點也可以看到他的牧者心腸。[3] 對澳大利亞讀者來說,本書的另一個好處是,裡特維爾德主要關注我國的歷史和統計數據,他也列舉了許多澳大利亞的例子。
《在後基督教世界中做基督徒》
戴維·里特維爾德
在過去五十年裡,社會面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基督徒曾經備受尊重、抬舉、信任。現在,我們面臨的是指責、懷疑、邊緣化。
在這本書裡,戴維·里特維爾德以普通人能夠理解的方式解釋了這一切發生的原因、方式、過程。他從基督教世界開始講起,那時基督徒和非基督徒都持有共同的信仰和價值觀。他解釋了教會的作用,在那個時代教會是如何傳福音、開展門訓的。然後,他追溯從那時到現在發生的變化,解釋了現在與過去大不一樣,也提出了原因。
Wipf and Stock出版社,286 頁
在本篇書評中,我將以批判的眼光來看待《在後基督教世界中做基督徒》,因爲它值得深入研究。正因爲我深信此書的價值,所以我才會如此認真地對待。裡特維爾德的文字既有學者的精確,又平易近人。他的論證有力、連貫,並時常總結。這本書涉及很多方面,但又比較簡短。因此,我覺得他的一些論點或文化分析的例子並不太能說服我——也許有時僅僅是因爲他沒有足夠的篇幅來論證這些論點或例子。[4] 我覺得書中最薄弱的部分是基督徒對基督教衰落的解釋(第 7 章)。他的分類(「自由派或進步派」、「主流教會」、「成功派」和「福音派」)太過粗曠,並不清晰,照他的分類來看的話,即使是不同的教會,它們之間也有許多共同點。這一部分並沒有像書中其他部分那樣深入。作者要是能對一些特定的教會領袖或組織進行研究,效果會更好。
在《在後基督教世界中做基督徒》許多耐人尋味的觀點裡,有些獨特的部分值得一提。
裡特維爾德將以前在「基督教世界」中占主導地位、或多或少爲「路人甲」(Average Joe,意爲普通人——譯註)接受的一套鬆散的、約定俗成的信仰和價值觀,與虔誠的「基督徒克莉絲」(Christian Chris)在教義上更爲詳細的信仰和價值觀區分開來。他將「路人甲」相信的價值觀稱爲「基督教世界觀」(CWV)。CWV相信「全知全能的神是一切生命的源泉;祂有位格,慈愛、公正」;「聖經包含著神聖的智慧」,一般來說,這種智慧會帶來滿足的生活。[5] CWV還帶來了某些價值觀:「謙虛、人的尊嚴、個人自由、理性。」[6]
CWV的信仰和價值觀在很大程度上是好的,但它顯然與真正符合聖經的基督徒世界觀相去甚遠。CVW實質上是一種亞基督教世界觀,它扭曲了大家對教會在社會中所起作用的認識:它讓人以爲教會的作用是強化文化信仰和價值觀(28-30頁)。今天,我們的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已經失去了對基督教的尊重,但裡特維爾德告訴我們,這種「失去對基督教的尊重」絕不能與失去真正的基督教信仰、生命、見證混爲一談。大多數放棄聖經教導的人實際上根本不是基督徒。
廣義上的基督教世界觀與真正的基督教不一樣,這也就解釋了爲什麼即使基督教世界觀在社會上佔據主導地位時,教會的出席率、文化影響力並沒有同步上升。
裡特維爾德多次指出,千百年來,「基督教世界」的主要特徵不是大家定期去教會,或者個個都很屬靈——在這裡,他引用了中世紀、近代早期和現代時期的統計數據(154-163 頁)。例如,他透過「基督徒克莉絲」的視角,發出這樣的感嘆:
以中世紀爲例。大家很少去教堂......對聖經的了解也很貧乏。不信神的現象很普遍。基督徒克莉絲深感失落。她哀悼一個或許從未存在過的教會的逝去......教會(作爲一種機構)在西方歷史上的地位非常突出......基督教是一種世界觀。地方教會——聖雅各教會也好,新希望教會也好——也許從未給人留下過什麼深刻的印象。(30 頁)
裡特維爾德就西方教會提出了幾個重要的相關觀點:
對於任何對文化分析、倡導政治理念、傳播福音感興趣的人來說,這些見解都是顛覆性的。我們相信了原來那種簡單化敘述,有時甚至讓這種說法推動我們的戰略計劃,但它們並不能完全代表我們的主千百年來作工的方式。
在第 3 章中,裡特維爾德認爲一種新的世界觀正浮出水面,它與基督教明顯不同,但又受到基督教的影響,因此可以稱之爲後基督教世界觀(PCWV)。PCWV相信「我獨一無二,其他每個人也是如此」「我最懂我自己」「活出最好的自己,每個人都活出真我,這時,我們自然會關愛他人。」[7] 這種新興的世界觀也堅持與之相應的價值觀。[8] 裡特維爾德提到了新出現的右翼民粹主義和國族主義運動(141-142頁),不過,我以爲他還可以更多地闡述一下這些強烈的文化逆流。
第 4 章和第 5 章解釋了教會的新地位,以及 CWV 在西方被取代的原因。在這兩章裡,作者考察了盧梭、福柯、榮格、皮亞傑等人深具影響力的思想,這些人看到了經濟自由主義與利己的個人主義和不斷進步的信念興起之間的關係。他們也指出,全球主義和互聯網等技術增加了宗教、道德甚至知識相對主義的吸引力。這種跨學科的研究方法向我們展示了進步主義知識分子的歷史觀只能部分解釋特定信仰和價值觀給社會帶來的影響。
裡特維爾德承認,從更廣泛的範圍來看,教會和基督教世界的確是有斑斑劣跡。不過,他列舉了教會的許多積極貢獻,同時也沒有忽視那些批評基督教世界的人,對於他們的批評,他做出了中肯細緻的論述。裡特維爾德概述了後基督教世界觀在智識和社會影響力方面的弱點(第 3、5 和 6 章)。他本可以更多地提到社會、政治、環境和經濟因素在基督教世界的勝利中所起的作用。我還希望裡特維爾德能指出對基督教世界的頌揚是如何與現在被稱爲「白人的白(whiteness)」,以及當代右翼意識形態糾纏在一起的。不過,他在本書這一部分中的許多論述都頗爲詳細,也很有幫助。
裡特維爾德清晰地解釋了強烈反對基督教世界觀的三個相互關聯的動機。首先,以前占主導地位的世界觀和制度應該受到更多的審視,尤其是從那些被剝奪了權力的人的角度去看。第二,那些曾經掌權的人會想要奪回權力。第三,對曾經占主導地位的世界觀進行妖魔化抹黑,是建立新共識的重要一步:
每當世界觀發生轉變時,都會出現某種解讀:「我們以前沒有看到這點,但現在看起來卻很清晰。」這些對話和見解可以證明變革的必要性。(63-64 頁)
有些人看到社會上對基督教的評價極不公平,處理方法也不一致。他們很是沮喪,裡特維爾德的解釋對他們會很有幫助。
該書的一個有點與眾不同但又極其重要之處在於,它從宏觀層面分析了教會的興衰、民眾的歸信和基督教在社會中的影響(第 8 章)。裡特維爾德的論點既令人沮喪,又令人鼓舞。我們若是注意到整個國家(甚至是多個國家)人口方面的趨勢,就會發現,其實,教會的興衰、歸信人數的升降,與教會帶領方式或神學教義的調整並沒有特別大的聯繫。
例如,我們應該如何解釋 20 世紀 60 年代澳大利亞教會出席率的上升?1959 年的葛培理來澳洲的佈道大會是一個因素,悉尼聖公會大主教霍華德·莫爾(Howard Mowll)等主要領袖的福音觀也是一個因素。但事實上,除了與這些領袖有直接關係的教派外,其他教派的教會出席率統計數字也都呈上升趨勢,這表明上面列出的兩個因素並不能完全解釋整體教會出席率上升的現象。裡特維爾德指出,戰後繁榮、大量移民湧入澳洲、郊區的快速發展也同樣重要(163-165 頁)。
西方基督徒有種期望,健康的教會總會不斷成長,從聖經和歷史角度看,這有一定道理,但事情並不總是如此。我們之所以有如此強烈的期望,原因之一是在一個技術不斷進步的自由經濟社會裡,我們也學會了用這種觀點去看待教會發展(134-137 頁,150-152 頁)。有時,健康忠心的教會會因爲不可控力而停滯或衰退。事情進展不順利,並不意味著我們做錯了什麼。
不過,這也不意味著我們沒有什麼可以做的,或者我們不應該做任何事;這並不意味著我們不用禱告,不用開展各種事工活動;在某些情況下,教會領袖的失敗、無能或錯誤的確會帶來某些教會的衰落。但這的確意味著,從長遠角度來看過去幾十年的教會發展,我們會發現我們的努力可能無法與教會的起起伏伏同步。這些發現讓我們既振奮又能夠沉下氣來面對變化:有時,身處歷史洪流,我們要做的只是忠心地持守、忍耐。
《在後基督教世界中做基督徒》中有一章提出了解決方案。爲了更平衡的論述,裡特維爾德本可以給這部分再添上一章。儘管如此,24 頁的篇幅還是很充實。他的建議如下:
《在後基督教世界中做基督徒》值得關注,也值得更多的人來讀。作者對社會和文化進行了廣泛的分析,他在澳大利亞的牧會和傳道經驗,使得這本書內容不僅豐富,而且實用,適合澳洲這些日復一日服事教會的各種事工領袖閱讀,因爲這些事工就是讚揚福音和爲福音而戰。講這個話題的人很多,但是,這本書不僅僅是這個話題的又一部新書而已,我認爲它是一本必讀之書。
[1] 裡特維爾德並不是在正式的政治意義上(基督教政府的統治),而是在更廣泛的社會學意義上使用「基督教世界」一詞:「『基督教世界』指的是許多西方文化共享並堅持猶太-基督教世界觀的歷史時代。」
[2] 「這是在探索社會、文化、歷史、心理、邏輯視角是如何揭示當下的。所有學科都有平等的發言權,因爲畢竟所有真理都是上帝的真理。我希望你能發現跨學科對話能給人許多靈感」(xiv)。
[3] 第 9 章的標題是:「感嘆逝去的,排除不再有效的」。他認爲,要接受必要的變革,就必須經歷這一過程。
[4] 例如,在討論仇視同性戀問題時,他把重點放在自我實現上,幾乎沒有提到針對同性戀者的暴力或同性戀者根深蒂固的自我仇恨(60-63 頁)。他聲稱基督教關注同性戀者的福祉,因爲通過同性婚姻立法的國家在歷史上主要是新教和天主教國家,這種說法雖然有趣,但遠非定論(71-72 頁)。同樣,將抑鬱症發病率的增長作爲西方個人主義的替代指標也缺乏說服力(119-120 頁)。有時,他的概括過於寬泛,以至於顯得不準確(「目前,將人們分門別類是不可接受的......膚色是次要的,幾乎是偶然的」[107 頁])。
[5] 其他信仰包括「他創造了一個有道德結構、有善有惡的世界......耶穌的教導和生活是美好生活的最高表現形式......有一位神,他看到並了解我們,並將按照某種恩典和公義審判人。他對我們生活的評判決定了我們永恆的歸宿。」(10 頁)
[6] 這些價值觀在社會中通過「民主、進步、仁慈、謙遜、資本主義、法治和全民教育等其他價值觀」(31 頁)形式展示出來。
[7] 其他信念包括:「當我找到真正的內在自我,並用我的方式來表達自己時,我就是真實的……那些讓我感覺良好的行動就是好的」「他人會污染我的自我感受;人若沒有權力做出選擇,表達其真正自我,那就是不公正的」「那些受到過系統性歧視的人……需要我們的支持和鼓勵」「現在道德討論的中心是賦予個體表達自己的權利,只要他們的權利不侵犯到他人表達的自由」「苦難是有害的……我有權保護我的『自我』免受負面影響」「如果我認爲有種精神生活讓我更充實,我就張開雙臂歡迎它…… 精神生活是按照我自己的喜好來,而非以神爲標準」。
[8] 裡特維爾德認爲,後基督教世界觀的價值觀包括「1.直覺和感覺......2.真理乃是以主觀感受和情感爲指向......3.自由意味著作爲有主權的個人可以做出選擇......4.愛意味著對他人不加評判,全部接受......5.公義就是增強權益.....6.自我表達或自我實現......7.市場是一個中立的空間」(57 頁)。
譯:變奏曲;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澳大利亞網站:Being Christian After Christendom: An Extensive Revi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