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与艺术
定義的重要性:重新審視超自然主義
書評:彼得·哈里森 著《新世界神話》
2024-10-04
—— Ken Keathley

誰掌控了定義權,誰往往就能在辯論中佔據上風。這不僅解釋了近百年來我們文化中層出不窮的文字遊戲,更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歷史長河。激進思潮模糊了許多原本被認爲含義明確的詞語。這一現象的典型例子就是懷疑論者對基督教與科學關係相關術語的重新定義。這種重新定義將歷史敘事塑造成了一場永無休止、不可避免的衝突。

在《新世界神話:世俗時代的超自然信仰》( Some New World: Myths of Supernatural Belief in a Secular Age )一書中,澳大利亞昆士蘭大學科學史榮休教授彼得·哈里森(Peter Harrison)深入探討了啓蒙思想家和懷疑論者如何通過重塑語言來改寫歷史。他指出,當大衛·休謨(David Hume,1711-1776)、托馬斯·赫胥黎(Thomas Huxley,1825-1895)等人將科學與宗教的關係重新定義爲自然與超自然之間的對立時,他們實際上已經主導了這場辯論。這本書的核心內容就是探討他們如何主導文化,以及基督徒在這個過程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新世界神話:世俗時代的超自然信仰》 

彼得·哈里森 著

中世紀時期,大家普遍認爲神的力量無處不在。事實上,許多人認爲即使在今天,「對超自然的信仰」仍是宗教信仰的根基。然而,將「自然」和「超自然」對立起來實際上是一個相對較新的現象,就如同「信仰」這個概念在歷史上也是比較新近才出現的。

在這部爲知識史做出重要貢獻的著作中,作者顛覆了關於世俗現代性的一些關鍵誤解——即所謂的「神話」。他不僅挑戰了大家對過去的普遍誤解,還爲當代宗教思想注入了新的活力。

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488 頁。

定義現代性

我們在討論宗教和科學時常用的許多概念,其實都是現代的產物。哈里森指出:「我們現在理解的『信仰』和『超自然』這些概念,在前現代的基督教中並不突出,事實上,在其他文化中也是如此。」(3 頁)這一時期的思想家們重新定義了「宗教」,將其塑造成一個中性的、社會學意義上的範疇,使其脫離了歷史上與社會密不可分的角色。在社會和宗教快速變革的年代,語言和含義的重大轉變變得更加容易實現。

宗教改革引發了一場認識論上的變革,由此產生的存在危機爲啓蒙時代的懷疑論者所利用。在沃姆斯會議(Diet of Worms)上,路德宣稱他的「良心受聖道的約束」,除非「聖經和明確的理性」說服了他,否則他不能收回自己的言論。哈里森認爲,改革宗基督教帶來了這樣一種堅持:「我們要爲自己確認的事情承擔個人責任,並且在確認時要掌握所有的證據基礎。」(52 頁)個人良知和責任因此變得至關重要。

然而,面對相互競爭的真理主張,個人應該如何做出判斷呢?特別是當衝突雙方都聲稱遵循唯獨聖經sola scriptura)原則時?哈里森認爲,這種向個人責任傾斜的轉變,以及將個人良知置於教會權威之上的做法,爲後來對基督教的世俗批評鋪平了道路。

新教論點與世俗主張

改教家們堅信聖經爲個人提供了一切認識論上的保證。然而,後來的新教學者,如德國自由派神學家大衛·施特勞斯(David Strauss,1808-1874 年),在聖經批評中採用了反超自然主義的方法,這種做法動搖了聖經的權威地位。此外,休謨和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1588-1679 年)等啓蒙思想家,巧妙地借用了新教對羅馬天主教聲稱的聖經外奇蹟的質疑態度,從而全面否定了宗教信仰。

舉例來說,休謨利用宗教改革時期反對羅馬天主教持續發生奇蹟的論點,否定了對奇蹟的整體信仰,包括聖經中記載的事件。哈里森指出:「面對長期存在的跨文化共識,休謨偏好自然主義觀點的邏輯,實際上是建立在西方例外論和歷史進步論的假設之上。」(353 頁)17 世紀的新教護教學者首次將中世紀描述爲「黑暗時代」,稱之爲迷信、無知、輕信盛行的時期。啓蒙時代的懷疑論者欣然接受了這種描述。

懷疑論者接納了這些批評,這助長了一種文化敘事,即啓蒙運動通過否定聖經的超自然主張來彰顯人類理性。然而,哈里森認爲,自然主義的穩定性恰恰依賴於它試圖超越的那些有神論概念。宇宙的理性、人類理解宇宙的能力以及進步的觀念——所有這些概念都源自基督教神學,這揭示出自然主義對基督教形而上學基礎的內在依賴。但從西方知識史的主流敘述中,你很難察覺到這一點。

超越認識論的思考

《新世界神話》一書不僅僅是對信仰與科學之爭的歷史分析,更是對當前世俗主義和信仰觀點的深刻哲學挑戰。哈里森在書中與布拉德·格雷戈裡(Brad Gregory,著有《意外的宗教改革》[The Unintended Reformation])、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著有《世俗時代》[A Secular Age]),以及在某種程度上與約翰·米爾班克(John Milbank)展開對話。他認同他們的觀點,即宗教改革造成了認識論上的困境,這爲我們當前的世俗時代鋪平了道路——在這個世俗時代,不信神不僅是可能的,甚至成了默認立場。無論是出於健忘還是傲慢,世俗文化似乎沒有意識到自身是多麼罕見的歷史現象,也沒有認識到它在認識論上對聖經有神論的深刻依賴。

儘管哈里森的論證全面深入,但他並未涵蓋導致啓蒙時代懷疑主義興起的所有因素。例如,米歇爾·吉萊斯皮(Michael Gillespie)在《現代性的神學起源》( The Theological Origins of Modernity)一書中,生動描述了宗教改革後和早期現代時期宗教戰爭的恐怖場景——整個城鎮和村莊的居民,包括婦女和兒童在內,都遭到了屠殺。此外,卡洛斯·艾爾(Carlos Eire)在《他們飛翔:一段講述不可能事件的歷史》(They Flew: A History of the Impossible)中,詳細記錄了同一時期對女巫的瘋狂迫害,導致 10 萬到 20 萬人被處決,幾乎整個村莊都遭到毀滅,連兒童也未能倖免。由此可見,啓蒙運動的興起不僅僅源於知識層面的考量;道德上的強烈反感也起到了推動作用。

重新評估世俗主義

《新世界神話》這本書並非單純描述事物如何走向歧途的歷史。哈里森經過畢生研究,在這部可能被視爲他的巔峰之作中,呼籲我們重新審視當前盛行的世俗敘事。他提出探索「顯著性」(salience)概念——即我們的期望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我們對世界的看法。我們需要重新思考我們既有的理論立場在理解現實中所起的作用,同時也要挑戰我們使用的術語和概念,尤其是「自然」和「超自然」這兩個詞。

哈里森指出,我們需要一種全新的思維範式。當前,世俗觀點主導著社會的集體想像。他認爲,理解世俗思想在歷史上對神學概念的依賴,可能爲科學與宗教之間開展更加微妙和深入的對話創造條件。

最值得注意的是,哈里森提醒我們,當代對科學和宗教的看法實際上是由歷史敘事構建而成的。而這些敘事本身就充滿了修正、重新詮釋和爭議。對於那些參與信仰與科學辯論的人,哈里森呼籲重塑對話的基本要素。對於那些對基督教與現代世俗意識形態之間深層聯繫感興趣的讀者來說,《新世界神話》無疑是一本不可或缺的重要著作。


譯:變奏曲;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Definitions Matter: Rethink Supernaturalism.

Ken Keathley(肯·基思利博士)畢業於東南浸信會神學院(Southeastern Baptist Theological Seminary),是該學院的神學研究教授。基思利和妻子佩妮(Penny)現居北卡羅來納州的韋克森林(Wake Forest)。
標籤
書評
宗教改革
認識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