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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傑弗里·比爾布羅 著《陶然話語》
2024-10-18
—— Benjamin Myers

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注意力儼然成了搶手貨,各方都想分一杯羹。然而,那些爭相搶奪關注的人,似乎並不在意我們給予的關注是否真誠、深入。在這個所謂的「注意力經濟」中,少有人渴求我們深思熟慮的專注。相反,大多數人想要的,不過是我們漫無目的的滾動瀏覽和隨意點擊。他們所追求的是亨利·戴維·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所描繪的「碎石路」(macadamized)式思維——我們的思想被壓縮成鵝卵石般大小,雜亂無章地鋪散開來。在這條思想的碎石路上,我們的智慧被碾碎,深度被抹平,就像那些被車輪碾壓的石子,失去了棱角和特色,只剩下千篇一律的平庸。

我們可能覺得當今對注意力的爭奪特別激烈,但早在四世紀,奧古斯丁就已經感受到類似的壓力。奧古斯丁渴望擺脫世俗瑣事,專心學習,但他並不想獨自與書爲伴。在《懺悔錄》中,奧古斯丁這樣寫道:

大家談論,嬉笑,彼此善意的親暱,共同閱讀有趣的書籍,彼此玩笑,彼此體貼,有時意見不合,卻不會生出仇恨,正似人們對待自身一樣;而且偶然的意見不同,反能增加經常意見一致的韻味;我們個個是老師,也個個是學生;有人缺席,便一心掛念著,而歡迎他的回來:所有以上種種,以及其他類似的情形都出於心心相印。

同樣,在《陶然話語:媒體技術與實踐的盼望》(Words for Conviviality: Media Technologies and Practices of Hope)一書中,格羅夫城市學院(Grove City College)英語副教授傑弗里·比爾布羅(Jeffrey Bilbro)提出,解決「碎石路」式思維的良方,是與古代作者和身邊讀者建立友誼。他指出,面對源源不斷的吸睛內容所造成的注意力疲憊,我們的對策不是一人獨處或無腦的放鬆,而在於閱讀和交談。

《陶然話語:媒體技術與實踐的盼望》

傑弗里·比爾布羅 著

《陶然話語》一書的論述彷彿一場分爲三個階段的心靈之旅,探討了作者們用來回答三個核心問題的一系列比喻:工業化印刷時代如何誘導樂觀的讀者塑造自我形像?它又讓深受其害的人擔心自己會變成什麼樣?有哪些新的比喻可以爲更加陶然、樂在其中的閱讀方式奠定基礎?

比爾布羅在書中探討的這些充滿盼望的比喻揭示了一個道理:要想充分利用文本技術,我們需要培養能夠增進人際關係、強化共同利益意識的文化實踐和制度。

貝勒大學出版社(Baylor University Press),312 頁

技術樂觀主義的碎片化

近來出版了許多優秀著作,都在探討我們分散的注意力。比如,雪莉·特克爾(Sherry Turkle)的《重拾對話》(Reclaiming Conversation)和艾倫·諾布爾(Alan Noble)的《顛覆性見證》( Disruptive Witness)分別從世俗和基督教的角度探討了這一問題。

比爾布羅則選擇通過 19 世紀文學的角度來審視這個問題。他引用了一批令人印象深刻的南北戰爭前的作家,包括赫爾曼·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納撒尼爾·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馬克·吐溫、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奧勞達·伊奎亞諾(Olaudah Equiano)和瑪格麗特·富勒(Margaret Fuller)。同時,他還回顧了 18 世紀美國開國元勳,如托馬斯·傑斐遜、托馬斯·潘恩(Thomas Paine)和本傑明·拉什(Benjamin Rush)。

比爾布羅指出,新的通信技術總是伴隨著一種「技術樂觀主義」。這種觀點視技術——無論是 19 世紀的工業化印刷還是當今的社交媒體——爲工具,讓人們圍繞某個權威觀點達成廣泛而一致的共識。接著,比爾布羅進一步探討了這種樂觀主義所引發的悲觀反應。在這種「共識」之下,總有一些人感到受到壓制或剝削,他們努力掙脫技術樂觀主義的桎梏,擺脫其統治,

比爾布羅對技術樂觀主義的批評揭示了 19 世紀與今天之間的相似之處。例如,詩人沃爾特·惠特曼(Walt Whitman)與讀者親密交流的特有方式,預示了如今Instagram網紅的自我展示。比爾布羅認爲,這兩者本質上都是空洞的,「惠特曼和Instagram詩人提供的親密感都是單向的:個別讀者可能會對看似在袒露心扉的詩人產生強烈的情感聯繫。然而,詩人自己卻與讀者或粉絲的情感生活保持距離」(74 頁)。這種虛假的陪伴只會讓我們感到更加孤獨。

小團體內的團結

人不僅僅是獨立、可替換的消費單位而已。人類要想真正繁榮,需要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所說的「小團體」(little platoons)——那些爲個人生活賦予超越個人慾望的直接社會聯繫。我們生活在家庭、教會、社區等群體中,而技術樂觀主義正在威脅著這些紐帶。

比如,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的技術樂觀主義將我們每個人想像成「透明的眼球」(transparent eyeball),擺脫了傳統、社區、親情的束縛,似乎無需任何中介就能直接獲取真理。這樣一來,愛默生把宗教改革中「自己讀聖經」這一重要實踐,降格爲「完全靠自己讀聖經」這種膚淺做法。他的觀點動搖了教會作爲共同理解和實踐聖經的群體基礎。

我們常把偉大作家視爲反抗唯物主義時代精神的叛逆者,但愛默生式的超驗主義自由恰恰迎合了原子化消費者的心理。你不受任何信條束縛嗎?來個「共存」的車貼吧。再買輛奔馳來貼上它。一旦脫離了調解和語境化的群體,我們就容易成爲那些天天兜售新身份的人的獵物。更糟的是,我們可能會成爲坐以待斃的靶子,被人從傳統中「解放」出來,卻又淪爲當前體制的奴隸。

比爾布羅將自我中心的愛默生與以沉默著稱的詩人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作了對比,揭示了狄金森表面上的隱居其實體現了一種更深層的群體意識。狄金森拒絕參與工業化印刷,更願意以私人書信的方式傳播她的作品。比爾布羅認爲,狄金森「在這些邊緣化的人際關係中分享她靈魂的藝術,因爲她認爲語言的目的是精心維護關係,而非追求名利」(143 頁)。她爲熟識的人寫詩。如果我們也把維繫關係作爲寫作的目標,或許還會出版作品,但會熱衷於發推文嗎?

友誼的朝聖之旅

其實,問題並不出在媒體技術本身,而在於我們如何使用它。我們可以摒棄技術決定論,避免那些導致人際疏離的技術使用方式,轉而擁抱充滿希望和交流的語言運用。比如,梭羅、富勒、霍桑和梅爾維爾「構想了一些方法,可能幫助我們以促進相互依存、共同參與的社會方式來閱讀和寫作」(165 頁)。爲此,我們需要爲閱讀找到一套更貼切的比喻。

這些比喻中,最主要的就是行走的比喻。通過漫步和朝聖,我們重新認識世界——它不再是從高空俯瞰的全景地圖,而是我們身處其中、與之相融的存在。在行走中,我們以平等的視角邂逅自然和他人,以一種從容的節奏前行,這使我們能夠專注觀察周遭,甚至與之展開對話。

我們應該像行走一樣閱讀。比爾布羅是這樣寫的:

我們可以慢條斯理地品讀文字,與古籍智慧展開深邃對話,將精妙章節銘刻於心。我們亦可與見解相左的知己切磋琢磨,共同探討那些晦澀難懂的篇章。此外,我們還能爲那些珍視並培育語言美德的社群貢獻綿薄之力,在專注、包容、關懷與耐心中滋養文字的力量。(229 頁)

即便在當今這個注意力分散、個人主義盛行的時代,這樣的社群仍然可以存在。比爾布羅提出了一種文本社群的願景,有望重塑基督徒看待閱讀實踐的方式。

《陶然話語》一書告訴我們,如果我們希望創造一個更加歡樂的世界,讓對話取代獨白,我們必須重拾行走之道。我們需要以平等之姿相遇——不再是自詡無所不見、獨立自主的「透明眼球」,而是攜手同行的朝聖者。


譯:變奏曲;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Do You Want Stronger Community? Learn to Read Well.

Benjamin Myers(本傑明·邁爾斯)是奧克拉荷馬浸信會大學的英語文學教授。他是2015-2016奧克拉荷馬州的桂冠詩人。著作包括三本詩集、許多論文、及多篇學術性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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