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歷史學家們往往強調清教徒的敬虔、忠心和對自由的熱忱——以及這些美德如何塑造了美國的建國曆程——卻忽略了他們所犯下的暴行。這種美化影響了今天許多基督徒對清教徒的印象。
但最近的趨勢是將清教徒妖魔化,彷彿他們的基督教信仰只是虛僞的外衣,用來掩蓋他們對原住民土地的貪婪,或是一種爲殘酷剝削辯護的意識形態。許多美國人希望他們的歷史像漫威電影一樣:有英雄、有反派。活動家和政客們常常將歷史簡化爲適合他們議程的道德故事。
這種過度簡化掩蓋了歷史中固有的道德複雜性和它所講述的真實人物的故事。許多清教徒是敬虔、忠心的基督徒,熱切追求自由和正義。然而,即使他們試圖按照改革宗神學的教導行事,他們仍然做了一些可怕的事情。他們既是罪人,也是聖徒。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和我們一樣。
這就是爲什麼我們需要了解他們的故事。我們需要看到,努力追隨耶穌的基督徒如何可能陷入嚴重的罪惡,我們需要從他們的錯誤中學到寶貴的功課。我們需要看到,儘管有這些悲劇,但通過神的恩典和智慧,基督的愛依然在某種程度上得以推進。
殖民活動起初進展得還算順利。在馬薩諸塞灣殖民地建立的最初幾年裡,清教徒與許多原住民建立了外交和貿易關係。沿海的原住民因瘟疫幾乎滅絕,倖存者則自願將大片土地賣給殖民者。清教徒政府也堅持要求所有土地必須從原住民首領(稱爲「薩切姆」,sachems)手中公平購買。誠然,當時很少有印第安人對基督教表現出濃厚興趣,但清教徒相信這只是時間問題。儘管期間發生了幾起暴力事件,但雙方都克制住了,沒有將這些事件作爲開戰的藉口。
然而,這種局面在 1636 年發生了改變。當時,馬薩諸塞灣殖民地的當局在包括神學家約翰·科頓(John Cotton)在內的牧師建議下,決定懲罰佩科特人(Pequots),因爲他們殺害了弗吉尼亞商人約翰·斯通(John Stone)。斯通並不是無辜的受害者。他曾在波士頓、普利茅斯和新阿姆斯特丹受到犯罪指控,而佩科特人則指控他在康涅狄格河綁架了兩名印第安人。儘管如此,清教徒領袖認爲,殺害斯通的人需要接受「正義的教訓」。於是,他們派遣了虔誠的馬薩諸塞船長約翰·恩迪科特(John Endecott)帶領一支小隊前往處理。恩迪科特入侵了佩科特人的領地,短暫的外交努力失敗後,他焚燒了佩科特人的棚屋和玉米田。
次年春天,佩科特人對康涅狄格河谷的新定居點韋瑟斯菲爾德發動了報復性襲擊,殺死了九名殖民者。清教徒軍事指揮官決定對佩科特人的主要堡壘——神祕(Mystic)堡——發動毀滅性反擊。
1637 年 5 月 26 日拂曉時分,清教徒軍隊逼近了神祕堡的木柵欄。數百名佩科特人正在木柵欄內密密麻麻的棚屋中熟睡,對即將到來的災難毫無察覺。60 名由約翰·梅森上尉(Captain John Mason)率領的士兵來自康涅狄格殖民地,他們從東北門發起進攻;另外 20 名由約翰·安德希爾上尉(Captain John Underhill)指揮的士兵則來自馬薩諸塞灣殖民地,準備從南門突襲。此外,大約 300 名莫希幹人(Mohegan)、納拉甘西特人(Narragansett)和東尼安蒂克人(Eastern Niantic)戰士也加入了清教徒軍隊,包圍了佩科特堡壘。
士兵們深信神與他們同在。康涅狄格著名的清教徒牧師兼神學家托馬斯·胡克(Thomas Hooker)在哈特福德爲梅森的士兵們佈道,告訴他們:「你們是耶穌基督的戰士。神呼召你們不僅要保護你們的妻子和孩子,還要捍衛你們享受基督寶貴教導的自由——這正是你們來到美洲的初衷。上帝還召喚你們『向異教徒施行復仇』,因爲他們『褻瀆了上帝的聖名,並殺害了他的僕人』。」
當士兵們悄悄逼近時,一隻狗突然狂吠起來。士兵們隨即開火,衝向前方,攻入了木柵欄。然而,佩科特人的抵抗比他們預想的要頑強得多。短短几分鐘內,近 20 名殖民士兵死傷。梅森總結道:「我們不能再這樣打了,必須燒死他們。」於是,士兵們點燃了棚屋,隨後撤出堡壘,與外圍的原住民盟友會合。
火勢迅速蔓延,很快,神祕堡變成了一片火海,充斥著男人、女人和孩子的尖叫聲。當佩科特人試圖逃離木柵欄時,士兵們將他們一一砍倒。安德希爾回憶道:「男人、女人和孩子紛紛倒下,只有不到五人逃出了我們的手掌心。」少數被俘虜的人則因殖民者的原住民盟友而得以活命。這場屠殺中,約有 400 至 700 名佩科特人喪生。
梅森受到神學家胡克的啓發,將這場屠殺視爲神的旨意。他事後寫道:「神在他們之上,嘲笑他的敵人和他子民的敵人,將他們化爲火爐。這就是耶和華在異教徒中施行審判,使這地方遍佈屍體!」安德希爾則引用舊約中大衛王的例子爲士兵們的行動辯護。普利茅斯殖民地總督、清教徒先驅威廉·布拉德福德(William Bradford)宣稱:「這場勝利如同一場甜美的獻祭」,士兵們「將讚美歸於神。」
這場屠殺並非大多數清教徒來到美洲的初衷。這也不是約翰·溫斯羅普(John Winthrop)七年前所設想的景象——他曾宣稱,馬薩諸塞灣殖民地將成爲「山巔之城」(a city upon a hill),成爲萬國矚目的榜樣。同樣,新英格蘭公司的虔誠創始人約翰·懷特(John White)在他充滿激情的著作《種植者的呼籲》(The Planters Plea)中鼓勵清教徒移民到新大陸時,也未曾想到這樣的結局。懷特認爲,印第安人會歡迎英國人保護他們免受敵對部落的侵害,而英國人則會教化他們,吸引他們「熱愛真理」,並通過愛與善行而非刀劍或大炮來爲基督征服他們。
馬薩諸塞灣殖民地的官方印章靈感來自《使徒行傳》16:9,上面描繪了一個印第安人懇求殖民者:「請過來幫助我們」。殖民地 1629 年的憲章宣稱,其「主要」目的是「引導並激勵該國的原住民認識並順服唯一的真神和人類的救主,以及基督信仰。」
然而,大屠殺之後,清教徒並未表現出任何悔意。清教徒領袖們不僅認爲佩科特人拒絕接受英國式的正義是挑釁行爲,還視他們爲撒但的僕人,並將他們對韋瑟斯菲爾德的襲擊解讀爲對基督王國的直接攻擊。1638 年,康涅狄格將剩餘的佩廓特俘虜分配給不同的接收方,瓜分了他們的土地,並禁止佩科特民族繼續存在。他們相信,神已經執行了他的審判,而大多數印第安人會認識到這一點並屈服於英國的統治。
在很大程度上,事情確實如此發展。一個名叫韋誇什(Wequash)的佩科特叛徒曾帶領殖民軍隊找到神祕堡,他對英國人所崇拜的神的力量深感震撼,最終皈依了基督教,並開始向其他原住民宣教。在 1640 年代,許多當地的原住民首領開始將他們的族人置於殖民統治之下,以換取英國的保護和對他們土地的承認。馬薩諸塞則要求他們接受基督教教義和基督教法律的約束。於是,殖民主義與基督教攜手並進,在英國人和印第安人的心目中變得密不可分。
年輕的清教徒牧師約翰·艾略特(John Eliot)是第一個認真開始向印第安原住民宣教的人。他在一名佩科特俘虜的幫助下開始學習阿爾岡昆語(Algonquian)。1646 年,艾略特開始在尼龐塞特(Neponset)和諾南塔姆(Nonantum)向馬薩諸塞特印第安人講道。他用十誡警告他們關於神即將到來的審判,然後告訴他們如何通過信仰基督得救。他承認,英國人並不比印第安人更好,他們同樣需要轉向基督以獲得救贖。
在接下來的幾年裡,艾略特和其他牧師將願意接受基督教的印第安社區組織成所謂的「祈禱鎮」(praying towns)。這些社區的居民被稱爲「祈禱的印第安人」(praying Indians),他們同意按照基督教法律自治。其中一些法律來自聖經,另一些則反映了英國的文化價值觀。艾略特將大部分精力集中在納蒂克(Natick)這個新鎮上,該鎮旨在吸引來自其他城鎮的印第安人。在那裡,他培訓年輕的印第安男子擔任教師、牧師和統治者。納蒂克因其英式會堂和其他由印第安人建造的建築而聞名,其生活方式融合了印第安和英國的風俗。
艾略特的夢想是建立一個由印第安人組成的教會,但他發現這比他預想的要困難得多。經過多年培訓信徒後,他於 1652 年 10 月 13 日召集了英國牧師來聽取印第安人的見證。然而,這次活動令人深感失望。儘管清教徒牧師們讚賞印第安人的熱情,但翻譯人員不足,而且他們認爲印第安人對神學的理解有所欠缺。
兩年後,隨著更多翻譯人員的參與,情況有所改善。牧師們對候選成員進行了審查,並對他們所聽到的內容感到鼓舞。艾略特獲得了建立教會的許可,但這次他猶豫了。如果印第安人重新陷入異教的生活方式並褻瀆基督的名聲,該怎麼辦?直到1660 年,一個由印第安人領導的教會終於在納蒂克成立。
與此同時,約翰·艾略特將大部分精力投入到開發阿爾岡昆語的書面文字中,以便他能夠用印第安人的語言出版聖經和其他基督教著作。1654 年,一本教理問答手冊和初級讀本印刷成書。1655 年,聖經的部分章節開始出版,1660 年,劍橋出版社印刷了 1500 本阿爾岡昆語新約,隨後又出版了舊約。甚至還有一些阿爾岡昆語版本的清教徒經典著作,如理查德·巴克斯特(Richard Baxter)的《呼喚未歸信者》(Call to the Unconverted)和路易斯·貝利(Lewis Bayly)的《敬虔的實踐》(Practice of Piety)。越來越多的印第安人能夠閱讀這些著作。
到那時,一代印第安男子已經開始擔任教師和牧師,向自己的族人傳教。到 1674 年,馬薩諸塞已經建立了至少 14 個祈禱鎮,居民人數約 1100 人。第二個印第安教會在哈薩納梅西特(Hassanamesit)成立。在普利茅斯殖民地以及瑪莎葡萄園島(Martha’s Vineyard)和楠塔基特島(Nantucket)上,還有另外 10 個祈禱鎮和 4 個印第安教會,總人口達到 3400 人。馬薩諸塞的印第安事務主管丹尼爾·古金(Daniel Gookin)對宣教工作充滿熱情,他認爲這是「主的戰爭」,是與撒但的對抗。他甚至開始制定計劃,在混合學校中教育英國和印第安兒童。
然而,可悲的是,這一切在 1675 年的戰爭浩劫中轟然倒塌。
在佩科特戰爭結束後的近 40 年裡,清教徒建立的殖民地多次與不同的印第安原住民部族瀕臨戰爭狀態,關係非常緊張。然而,雙方都不希望開戰。許多次,當殖民地官員因印第安人的所謂冒犯而主張開戰時,牧師們將他們從戰爭的邊緣拉了回來。牧師們堅持認爲,神召喚他們成爲和平的締造者,絕不會祝福不公正的攻擊。與此同時,官員和牧師們都支持採取強硬措施,迫使印第安人接受英國式的正義觀念。這正是佩科特戰爭的起因,也引發了 1675 年一場更大的戰爭。
這場戰爭始於普利茅斯殖民地,自 1620 年普利茅斯建立以來,清教徒與萬帕諾亞格人(Wampanoags)一直保持著和平。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萬帕諾亞格人接受了基督教,並將他們的忠誠對象從萬帕諾亞格首領轉向了普利茅斯。這反過來使普利茅斯對萬帕諾亞格人越來越強勢。到 1670 年代,萬帕諾亞格人的首領是菲利普,他的父親歐薩梅昆(Ousamequin)曾在 1621 年與清教徒共度第一個感恩節。艾略特派印第安教師向菲利普傳福音,但菲利普知道,當萬帕諾亞格人成爲基督徒後,他們不可避免地會放棄對他的忠誠和服從,不再承認他的領導權。像許多其他印第安人一樣,他也開始將基督教與英國的殖民統治視爲不可分割的整體。
1675 年,一位名叫約翰·薩薩蒙(John Sassamon)的「祈禱印第安人」牧師被發現死在阿薩沃姆塞特湖(Assawompset Pond)的冰層下。另一名祈禱印第安人指控幾名與菲利普有關的萬帕諾亞格人謀殺了薩薩蒙。儘管殖民地政府通常允許印第安首領處理僅涉及印第安人的犯罪,但這一次普利茅斯聲稱擁有管轄權。他們成立了一個由英國人和印第安人組成的陪審團,但只有印第安人基督徒才能擔任陪審員。儘管只有一名證人,陪審團仍判定菲利普的同夥有罪,這些人隨後被處決。
菲利普認爲這次審判是一場騙局,並擔心普利茅斯接下來會針對他。他開始召集戰士。普利茅斯原本無意逮捕菲利普,但確信菲利普的動員表明他意圖叛亂。當菲利普的戰士搶劫了幾處被英國人遺棄的房屋後,殖民者報復性地射殺了一名印第安人。暴力引發了更多的暴力,普利茅斯出動軍隊,菲利普國王戰爭(King Philip’s War)由此爆發。與佩科特戰爭不同,這場戰爭將整個地區的所有族群都捲了進來。它動搖了新英格蘭的根基,然而對當地的印第安人來說,這場戰爭是一場災難。
起初,大多數印第安人保持中立。但清教徒殖民地擔心背叛,採取了強硬措施以確保他們的忠誠。這些政策一再將中立的印第安人推向菲利普的陣營。強大的納拉甘西特人——英國人長期以來對他們心存疑慮——保持了半年的中立。然而,清教徒殖民地發動了一場殘酷的先發制人入侵,導致數百人死亡,並極大地擴大了戰爭的規模。
大多數祈禱印第安人對基督教的信仰足夠堅定,選擇站在英國人一邊,儘管也有一些人支持菲利普的主張。然而,對於越來越多感到恐懼和憤怒的殖民者來說,這些「祈禱印第安人」畢竟是印第安人,因此不可信任。局勢進一步惡化,殖民地的治安團體殺害祈禱印第安人,焚燒他們的棚屋,並摧毀他們的莊稼。最終,儘管冬季即將來臨,官員們還是決定將「祈禱印第安人」遷往波士頓港的荒涼島嶼,那裡幾乎沒有食物,也沒有住所。
在經歷了更多的苦難和失敗後,清教徒當局才意識到他們的愚蠢。如果他們想贏得戰爭,就需要印第安盟友。1676 年春天,印第安人基督徒再次受徵召入伍,而那些在島上受苦的人也被送回大陸。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英國人和印第安人組成的聯盟逐漸擊敗了菲利普及其盟友。成千上萬的印第安人被殺,數百人被賣爲奴隸,更多的人被驅逐出該地區。剩下的印第安人被限制在保留地內。
許多清教徒將這場戰爭解釋爲基督徒與異教徒之間的衝突。誠然,一些牧師也將戰爭描述爲神對其子民因各種罪行的審判。然而,他們向人們保證,如果他們悔改並重新委身上帝,神就會爲他們而戰,並消滅他們的敵人。他們將這場衝突描述爲「主的戰爭」,在這場戰爭中,神的子民正在捍衛基督的國度,抵禦撒但僕人的攻擊。
然而,許多殖民者,包括一些牧師,仍然從種族角度評判印第安人基督徒。「祈禱印第安人」的忠誠和與他們共同的信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是印第安人。所有印第安人,無論是否基督徒,都被懷疑有背叛的可能。所有印第安人都陷入貧困,被邊緣化,成了白人控制的新英格蘭的二等居民。
儘管受到如此惡劣的對待,新英格蘭的印第安人在整個 18 世紀仍然繼續皈依基督教。從這個意義上說,清教徒對新英格蘭的夢想實現了。然而,這一過程比任何人預期的都要更加暴力和殘酷。正如古金(Gookin)所認識到的那樣,「祈禱印第安人」經歷了與基督相似的苦難。古金試圖講述他們故事的努力在幾十年後才得以出版。如今,很少有基督徒了解這段歷史,更不用說有多少清教徒殖民者加劇了印第安人的苦難。
如果我們要誠實而建設性地參與關於美國複雜歷史的對話,就必須認真審視我們信仰先輩的複雜遺產。這也促使我們反思我們自己的文化或政治假設是否可能扭曲我們實踐福音的方式。
儘管我們有道德上的失敗,神仍然實現了他的恩典計劃,這值得我們感恩。這也是一個亟需的提醒:基督徒需要不斷被塑造成基督的形像。
譯:MV;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Were the Puritans Hypocrites? Christianity and the Atrocities of Early Ameri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