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離開家上大學後,我才真正找到屬於自己的信仰。雖然從小在牧師家庭長大,但我始終分不清自己所相信的,有多少是來自父母的信仰,有多少是發自內心的認同。這種困惑讓我在成長過程中一度遠離了基督教。(或許當時我稱自己爲基督徒,不是因爲這是一個事實,而是因爲父母是基督徒?)
轉機出現在大學時代。有位校園事工傳道人每週都來與我談心,他讓我第一次體會到基督教那獨一無二的恩典不是刻板的教條,而是震撼人心的生命真理。就在那時,信仰的種子終於在我心裡生根發芽。
如今我也成了傳道人。每當人們得知我是提摩太·凱勒的兒子時,總會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天啊!如果我的父親是提摩太·凱勒的話,我肯定早就信主了」,或者「如果我能隨時向你父親請教,我的孩子肯定會是基督徒」。這個時刻對我來說有點尷尬。我會告訴他們,其實我直到大學才真正信主。這個答案往往讓他們目瞪口呆。在他們想像中,身爲當代最會傳福音的牧師之子,從小耳濡目染那些精妙的佈道,我肯定早早地就信了主。
但事實恰恰相反。
人們的那種想法有兩個錯誤。首先,它在神學上站不住腳。聖靈的感動從來不需要華麗的辭藻或完美的邏輯。如果我們以爲需要這些才能傳福音,那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就用完美的福音宣講替代了神的恩典。
其次,這種觀點忽略了個人經歷和文化背景對我們理解信仰的核心內容有多重要。試想,如果你向一個與父親關係破裂的人傳福音,而他所在的文化又崇尚物質享受,那麼,無論你的福音講解多麼完美,他都很難接受「神是慈愛天父」的觀念,更無法理解「人生價值不在於物質積累」的真理。每個人的生活經歷和文化背景,都會深刻影響他聆聽福音的方式。
就拿我來說,雖然父親很愛我,但成長過程中的種種因素,還是讓我在童年時期無法真正聽懂福音。直到那位剛從神學院畢業的年輕牧師出現,他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讓福音真理鮮活地呈現在我面前。我的經歷(與聖靈的運行方式無關,參見《約翰福音》3 章)揭示了一個真理:處境化至關重要。我能從陌生人那裡聽懂福音,卻無法從父親那裡領受,正是因爲那位牧師找到了與我生命契合的表達方式。
用專業術語來說,這就是「處境化」(contextualization)。我給這個詞的定義是:在不改變真理本質的前提下,用最能讓人理解、最具說服力的方式傳遞神的真理。宣講福音好像是一種「翻譯」,我們在「翻譯」的過程中搭建橋樑,讓福音真理不僅清晰可懂,更能真實可感。這不是迎合人們的喜好,而是用他們能理解的形式,解答他們內心的困惑,即便這些答案可能並非他們所願。
在探討如何實踐福音語境化之前,我們必須先理解文化的運作機制。唯有真正進入人們的生活背景、成長故事和文化敘事,才能帶著福音的盼望與他們相遇。
文化不僅僅是社會的習俗與傳統。每一種文化都在爲其成員解答生命中最根本的問題:我爲何存在?這個世界出了什麼問題?應該如何修復?大多數人在成長過程中並不會主動追問這些問題,因爲文化早已爲我們提供了現成答案,這些答案就藏在我們習以爲常的生活敘事裡。
比如,東方文化認爲慾望是世界混亂的根源,而解藥就是無慾無求。當今西方世俗文化告訴我們,人生本無意義,死後萬事皆空,但活著就要活出自我。他們認爲世界的問題在於他人試圖控制我們(且不說這種認知本身就可能成爲操控你的工具),解決之道就是追求自由、跟隨自己的心、主宰自己的人生。可見,不同文化對於人類困境及其解決之道的解釋可謂天差地別。
基督教對此有何見解?聖經說人類是按神形像所造(羅 1:18),因此任何文化都會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對神的認知,即便這種認知受到壓制。但同時,所有文化也都因罪的侵蝕而扭曲,它們常將某個有限之物妖魔化爲萬惡之源,又將另一個有限之物神化爲救世良方。
既然所有文化都兼具神聖印記與墮落痕跡,我們就不能簡單判定傳統保守派文化更「符合聖經」,或認定自由派世俗文化更邪惡。保守派文化常將家庭、集體或傳統奉爲絕對價值,結果催生道德綁架與排外心理;自由派文化則把個人與進步絕對化,導致個人主義崇拜。但事實上,家庭價值與個人尊嚴同樣源自聖經真理。任何文化都是光明與黑暗的交織。
承認所有文化都既非全然神聖也非絕對中立,我們就能理解,向不同人群傳講不變的真理,需要採取不同的方式。穆斯林提出的問題不同於世俗人文主義者,而基督教家庭長大的青年又有其獨特的困惑。唯有量體裁衣的溝通,才能既清晰傳達真理,又真正觸動人心。
面對崇尚家庭與集體的保守派文化,我們既要回應他們對家園的深切渴望,也要挑戰那些導致排外心理的道德優越感。而在崇尚個人自主與自我探索的自由派文化中,當人們對傳統制度充滿懷疑時,我們需要肯定他們對真實與自由的追求,同時揭示極端個人主義如何將人引向孤獨的深淵。
有人會問,強調福音處境化,是否在爲妥協真理找藉口?難道不該直接宣講純粹的福音嗎?這種質問忽略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每個人都帶著自身文化的濾鏡,所謂「直接」的表達在另一種文化中可能晦澀難懂。跨文化宣教士對此深有體會:在甲地行之有效的表達方式,到了乙地可能完全失效。基督教從來不存在某種超然於文化之外的「標準形態」,每個教會都或多或少地將未經福音檢驗的文化元素帶入了信仰實踐。
個人主義文化容易忽視基督教的群體維度,威權文化則難以理解良心自由與恩典真義。而身處不同文化的人,往往最能一眼看到你所在文化對基督教的片面理解。
換言之,所有基督教實踐本質上都是處境化的。如果你說,「我不要處境化」,實際上你依然在推行某種特定文化視角的基督教,只不過你自己並不知道罷了。世上不存在一種放之四海而皆準、不受時代和文化影響的表達方式。就像道成肉身的耶穌,他並不是以一個抽象的概念來到世上,而是在一個特定時空中成了一個特定的人:男性、猶太裔、來自勞工階層。同樣,當我們開始服事時,也必須像耶穌那樣「道成肉身」,進入特定的文化處境。
基督教儀禮既然要符合聖經規範,就必然具有文化形態。比如聖經明確吩咐我們用音樂讚美神,但具體選用什麼音樂?這就是一個文化問題。我們現在看以撒·華滋( Isaac Watts )作品是古典聖詩,在他那個時代可是不折不扣的當代音樂。
當我們選擇某種語言來宣講福音,決定情感表達的強度,甚至選用某個講道例證時,都意味著在靠近某些人的文化語境,同時疏遠另一些人。我用英語講道本身就是一種處境化行爲,部分聽眾能聽懂,而另一些人則不能。如果在講道中引用《辛普森一家》(The Simpsons)和《惡搞之家》(Family Guy),文化背景不同的聽眾接收效果也會天差地別。
五旬節時,眾人聽見門徒用各自的鄉談傳講(徒 2:6)。但五旬節之後,我們再也無法同時「向什麼樣的人就作什麼樣的人」(林前 9:22)。承認這一點並非相對主義。正如卡森所言:「人類所闡述的真理永遠無法超越文化載體,但這並不意味著真理本身受文化限制。」
處境化,就是把永恆的福音真理翻譯成不同語言、文化、敘事和想像體系。無論你是否刻意爲之,這個過程都在發生。
我們必須要留心,避免「過度適應」或「適應不足」。前者爲了迎合某種文化敘事而稀釋福音的挑戰性,後者則因固守自身文化範式而無法回應他人的真實困惑。
比如在西方文化中,如果過度適應個人自由這一美好主題,就在無形中滋養了個人主義這個偶像,建立的教會就會喪失牧養監督與紀律懲戒的功能。反之,若對文化適應不足,則意味著我們固守自身文化偶像,對周遭文化的需求充耳不聞。無論哪種偏差,都會使事工喪失轉化文化的能力。
既然福音的傳播總是要在文化中進行,那麼我們應該如何處境化?最忠心、易懂、有說服力的方法,在於對本文化的主流敘事進行三重處理:肯定、挑戰與重構。
何爲文化敘事?文化敘事本質上是對三個核心問題的回應:
我們應當深入了解朋友、鄰舍、所處的城市和周遭環境,直到我們能精準把握周遭的文化敘事。福音的獨特性在於,它的敘事既能包容又能成全所有文化故事。當其他文化將某個受造物指指爲問題根源、將另一受造物奉爲救贖方案時,基督教直指罪是萬惡之本,並宣告耶穌才是終極答案。
現代文化告訴我們,人的身份來自於成功。這種故事宣稱唯有功成名就才能獲得幸福,它將勤奮與成就神聖化,同時將懶惰妖魔化。這種敘事的致命缺陷在於,即便獲得成功,空虛感依然如影隨形。喜劇大師金·凱瑞(Jim Carrey)曾說:「我覺得每個人都該嚐嚐名利雙收的滋味......好讓他們明白這根本不是答案。」如果你一直追求成功卻無法得到,你就會灰心喪氣、意氣消沉。
福音首先是肯定這種敘事對勤奮的推崇,與此同時,福音也挑戰其根本預設:任何成就都無法提供人終極的安全感與自我認同。最終,福音重構了這個故事。在基督裡,工作雖好,卻非獲取身份的手段。正因神在基督裡已完全接納了我們,工作反而成爲活出蒙愛身份的途徑。我們努力做工不是爲了得到認可,而是因爲得到了完全的接納而努力做工。這樣一來,我們工作的動力就完全不同了。
基督教所講述的」創造-墮落-救贖「的故事,不僅賦予我們理解萬事的框架,更使我們能欣賞所有文化敘事中的真理微光。
首先,想想創造。基督教宣告萬物本爲美好。神看著一切所造的都甚好(創 1:31)。起初並無邪惡(即使在中土世界,索倫也並不總是邪惡)。既然萬物曾全然美好,我們便能以驚奇眼光探尋每件事物中殘留的良善,因爲我們知道,無論我們發現它們以何種形式存在,它們的起源都是美好的。色情是對性之美好的扭曲,謀殺是對自主權之神聖性的褻瀆。
其次,再來看墮落。基督教認爲萬物皆已墮落。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領域沒有受到罪的侵蝕。無論是政黨、理性、情感還是教育,在某種意義上都是墮落的。儘管這些東西可能有所幫助,但它們無法成爲終極答案,因爲它們本身也是破碎的。這使我們謹慎對待任何看似完美的主義或方案,也讓我們對自己和他人的缺陷不再訝異。我們崇拜的一切偶像,我們高舉的任何答案,無論是權力、認可、舒適、還是掌控,無論多麼美好,都不配被奉爲終極。
最終,基督教宣稱萬物都將得到救贖。在《啓示錄》末章描繪的終極時刻,天國降臨人間,救贖萬有。任何不完整文化敘事中的盼望,都將在這一偉大的故事中得到圓滿實現。與此同時,既然萬物本爲美好,同爲墮落之受造的我們,便能以同情憐憫之心看待一切墮落受造之物;既然萬物皆已墮落,我們便不將自己陷入任何殘缺的敘事之中。因此,基督徒既能欣賞各種世界觀中的真理微光,又能清醒認識其未竟之處。
當我們處境化地宣講福音時,我們既要揭示將任何事物置於神之上所帶來的破壞性,同時指向耶穌裡那更美之約。正如我父親所寫:「基督與罪和死爭戰。他付上代價,獻上自己作爲祭物,承擔了我們應得的刑罰。」我們試圖演繹的所有殘缺故事,在耶穌裡都找到了終極答案。
當我們和他人分享福音時,不是在說「我的故事比你的更好。」真正有效的福音傳播與處境化表達應當是說:「來看看耶穌如何爲你的故事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拉明·桑內(Lamin Sanneh)在《翻譯信息》(Translating the Message)中指出:多數反宗教的世俗敘事進入非洲時,都否定當地人的經驗價值;而基督教敘事卻尊重非洲本土故事,不是貶損它,而是在基督已成全的救恩中使其達到完滿。
桑內還在別處寫到:「基督教幫助非洲人成爲更新的非洲人,而非改造的歐洲人」。這正是處境化的終極目的:讓人看見自己靈魂深處的渴慕,如何在基督裡得著滿足。無論人來自何種背景,有何種困惑,福音都能給出完滿答案。因此,處境化宣講福音絕不是什麼技藝,而是愛的行動。處境化是主動尋求用觸動心靈的言語,傳遞那亙古不變的真理。
我們要像宣教士那樣研讀周遭文化敘事,肯定其中的美善,批判其中的扭曲,並顯明這些敘事所追尋的,唯在耶穌裡才有至善回應。處境化本就在所難免,讓我們更加精通我們所處城市與文化的故事,將神的真理更有效地傳遞給需要聽見的人。
譯:MV;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Contextualization in the Late-Modern We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