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文出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他在小鎮長大,從小去教堂、上主日學、參加青少年團契。上大學後,生活變得忙碌起來,凱文漸漸遠離了自己的信仰。他開始嘗試禁果——喝酒、談戀愛、吸毒。但在內心深處,這些快樂並沒有帶來真正的滿足。更糟糕的是,凱文常常感到內疚,知道自己做錯了事。
有一天在校園裡,陌生人遞給了凱文一份福音單張。單張上用到了「律法」「罪」等詞,告訴凱文他正在悖逆神,沒有遵循神的律法,他必須謙卑下來順服神。
這些話刺痛了凱文的心。他想起了《路加福音》15:11–32 節裡那個浪子的故事。凱文清楚自己需要悔改,回到從小接受的基督教信仰中,接受耶穌基督作他的救主和生命的主。
現在再來看看他的同事凱莉的故事。凱莉出生在 2000 年以後,在一個智能手機和全球供應鏈緊密相連的世界裡長大。她耳邊常常充斥著氣候變化、警察暴力、性侵害的新聞,她熱衷於參與反種族歧視、消除貧困、環保等社會運動。
凱莉和凱文的基督信仰幾乎沒有任何交集。12 歲那年,凱莉就不去教堂了。在她看來,整個基督教敘事不過是白人特權階層的社會建構,所謂「律法」「神的統治」「順服」不過是披著宗教外衣的道德壓迫。更令她不解的是:如果自己正在爲正義發聲,那她到底觸犯了什麼「罪」?違背了哪條「律法」?要說「叛逆」,基督徒才是逆時代潮流的頑固分子——歷史終將證明他們站在錯誤的一邊。
凱文希望凱莉能接受他的基督信仰。但當他用自己熟悉的詞語向凱莉解釋福音時,這些詞不但沒能打動凱莉,反而讓她更反感。更糟糕的是,這些話恰好印證了凱莉對基督教最糟糕的印象。
曾經刺痛凱文內心的詞語,如今對凱莉卻毫無作用,甚至適得其反,讓她的心更剛硬了。
你有沒有和摩門教徒交談過?雖然我們都用同一個詞——「神」(God),但含義卻完全不同。基督徒口中的「神」是指獨一的真神,而摩門教徒所說的「神」指的是一位被高舉爲神的人。
同一個詞,兩種含義。這就是所謂「同詞異義」(equivocation)帶出來的問題,也就是「你說的,未必是他們聽到的」。
在後基督教時代向人解釋什麼是罪,也會遇到同樣的問題。就像基督徒和摩門教徒對「神」的理解不同一樣,基督徒和非基督徒對「罪」的理解也截然不同。
什麼是後基督教時代?在後基督教時代,基督教不再是社會的主流敘事,它只是眾多選項之一,而且往往不是最受歡迎的那個。在基督教文化主導的時代,像凱文那樣長大的人,普遍對「道德絕對性」「罪」「審判」等概念有一定認知,對教會也持正面看法。但在後基督教時代成長的人(比如凱莉),既沒有這樣的背景認知,也不會對教會有好感。
在基督教文化背景下,「常規」的福音講解(比如四個屬靈原則)能幫助人們「串聯」已有的信仰認知,讓他們明白如何罪得赦免、獲得永生。但在後基督教時代的語境下,人們的「認知點」完全不同(甚至根本不存在)。這意味著,儘管福音的真理從未改變,但傳統的解釋方式已經無法像過去那樣引起共鳴。
那我們該怎麼辦?是不是要放棄過去講論罪和救恩的那些方式?不用。相反,我認爲我們在談論罪時應當更多地回歸聖經本質,而不是更少。亨利·布洛謝(Henri Blocher)指出,舊約聖經用來描述「罪」的希伯來詞就超過五十個,新約更多。聖經裡的傳道人如施洗約翰和使徒們,也會用當時文化裡人們熟悉的詞彙和比喻,把人的罪與他們對恩典與救主的需要聯繫起來。
聖經中有多種描述罪與救恩的方式,其中有四個特別的意象,能幫助像凱莉這樣的人看見耶穌的真理、良善與美麗。
在後基督教時代,我們的文化正在從「罪疚-清白」模式,轉向「恥辱—尊榮」模式。人們越來越部落化,要求對所屬群體絕對忠誠。我們通過道德表演(virtue signaling)來標榜自己,一旦有人「犯錯」,就會找到公開譴責、抵制、羞辱。
要面對這樣的文化,我們可以向《使徒行傳》裡的使徒們學習。他們向猶太聽眾傳福音時,使用的是罪疚-清白的模式:「你們把彌賽亞殺了,現在必須悔改。」(參見《使徒行傳》2:14–36)但當他們向外邦聽眾傳福音時,卻會訴諸「恥辱—尊榮」:「有一位良善的神賜下美好事物給你們,但你們卻不敬拜祂。」(參見《使徒行傳》17:22–31)
我在高中校園裡分享福音時也會採用類似的方法。如果我一開口就說:「你們違反了十誡……你們是罪人……你們需要悔改。」我立刻就能感覺到學生們在心裡翻白眼。他們會覺得我在用一套壓迫性的權力話語規訓他們。
相反,我會告訴他們,有一位良善的神愛他們,但我們卻沒有尊榮這位神。我們享受祂的恩賜,卻無視賜恩者。我們真正需要做的,是敬拜這位神。而當我們這樣做時,神會除去我們的恥辱,提升我們,賜我們尊榮。
也許他們未必立刻同意世上真有這樣一位良善慈愛的神,但他們能明白,如果真有這樣一位神,我們爲什麼應該尊榮祂。這完全與他們當下的價值觀一致。
他們也很容易看見自己生命中確實存在羞恥的問題。我會進一步說明:
我們並不是自己口中說的那種人,也不是自己理想中想成爲的人,更不是我們本該成爲的人。我們讓自己失望,讓別人失望,歸根結底,也讓神失望了。
在這樣的框架裡,我可以解釋救恩:神洗淨我們的恥辱,恢復我們,抬舉我們,賜我們尊榮。在這種文化裡,我相信《民數記》6:24–26 中祭司的祝福——那句「使他的臉光照你,賜恩給你」——會非常有吸引力。
「破碎」(brokenness)一詞在基督教圈內存在爭議,因爲它可能弱化罪在人與神關係中的縱向維度(我們對神的悖逆)。但與此同時,這個詞卻能在當代文化中引發共鳴,它點出了罪在橫向(人與人之間)和內在(我們自己裡面)的表現:整個人類和受造界都在罪的重壓下嘆息。同時,它也描述了聖經所說的「罪性」(iniquity)——那種根植於人本性中的彎曲與悖逆。用「破碎」作爲切入點,能讓我們接入當代文化的敘事脈絡。
如果我們仍然擔心「破碎」這個詞沒能充分涵蓋罪的全部面貌,我們完全可以把它放進一組詞裡一起使用。比如,我們可以說:「我們背負著罪疚、羞恥、痛苦、破碎、傷害和悔恨。」
像凱莉這樣的人會同意,她所處的世界確實是破碎的——暴力、貧窮、不公無處不在。她也可能會覺得自己是破碎的。儘管西方世界物質豐富,卻充斥著焦慮、抑鬱和壓力,凱莉自己很可能也深陷其中。
那該如何解釋這種破碎呢?我很喜歡引用索爾仁尼琴(Aleksandr Solzhenitsyn)的一句話:
「區分善惡的界線,不在國家之間,不在階級之間,也不在政黨之間——而是貫穿每個人的內心——貫穿所有人類的內心。」
光是看出這個世界破碎了還不夠,關鍵是該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只有當我們意識到「我們自己就是問題」的時候,才可能找到答案。社會不過是由無數個體組成的總和,而我們就是組成這個社會的那些部分。邪惡從我們每個人的內心開始。社會之所以破碎,是因爲我們每個人先破碎了。
解決之道就是放下驕傲,承認「我就是問題」。但靠我們自己無法修復這種破碎——我們需要一顆新心,而這只有神能做到。在這裡,我們可以引用《以賽亞書》第 61 章,講到神的僕人帶來公義與復興。我們也可以提到耶穌——那位來醫治「有病的人」的醫生(可 2:17)。但前提是,我們得先看見,「病」是從我們心裡開始的。
在耶穌的比喻中,祂總能精準戳中凱文和凱莉這類人的內心。如果說凱文對應的是浪子(路 15)和稅吏(路 18章),那麼凱莉恰恰像是那個大兒子和法利賽人。
這些比喻對凱莉這樣的人來說,往往能化解她的防備心。比如,我在跟大學生分享時會說:「你們知道在耶穌眼裡,罪是什麼嗎?耶穌說,罪就是你在地球一小時(Earth Hour)關掉燈後,看見鄰居沒關燈時的那種優越感;罪就是你提著環保購物袋,卻看見別人用塑料袋時那種自以爲義。」
對凱莉來說,她最引以爲傲的東西,恰恰在耶穌眼裡暴露了她的罪。爲什麼?因爲在耶穌看來,凱莉 的問題不在於她「違反了某條律法」,而是她「自我高舉」(自以爲義)。就像比喻中的大兒子用孝順綁架父親(路 15:29),法利賽人向神誇耀善行(18:11–12)一樣,凱莉也用自己的「好行爲」抬舉自己。
但問題是,凱莉依然達不到自己和群體對她的要求。對她的部落來說,她永遠都不夠好。只需一條措辭不當的社交媒體帖子,她就可能遭到「抵制」(cancel)。在內心深處,她也知道自己永遠不夠好。那次她忘了帶環保購物袋,用了塑料袋,又是怎麼回事?她永遠做得不夠好。爲什麼她只在 「地球一小時」關燈,而不是每天都關?
真正的出路是,凱莉必須放下驕傲,不再高抬自己,而是要讓神來升高她(路 18:14)。她需要停止把自己的善行當作武器,指責那些達不到她標準的人。相反,她需要「回家」,把心交給神,被神愛,就像那個浪子一樣。她的善行不該是乞求認可的吶喊,而應該出自天父對她的愛和接納。
新約聖經描述救恩時,既說「基督爲我們」,也說「我們在基督裡」。比如,基督替我們死,代替我們的位置,作我們的代表(參見《哥林多後書》5:14–15),這是救恩的「法理面」。但與此同時,我們也在基督裡得救,我們在基督裡同死同復活,得著新生命(17 節),這是救恩的「真實面」。
與此對應,罪也有「雙重面向」。一方面,我們因過犯而有罪責,所以基督替我們而死;另一方面,我們本性已經敗壞、彎曲、扭曲、虧缺,因此我們需要在基督裡得著新的生命和本性。這兩方面加起來,才讓我們對罪和救恩有更完整的理解。
凱文能理解「基督爲我們」的救贖邏輯,但對凱莉而言,「在基督裡」的視角可能更具啓發性。
當我在世俗環境裡和非基督徒談論信仰時,「在耶穌裡」這樣的說法會讓人放下防備,因爲他們不習慣用這種方式去理解罪與救恩,但從直覺上,他們很容易明白。
舉個例子,我會解釋說,和耶穌分離是很危險的。耶穌說,如果我們不住在祂裡面,最終就會死去(參見《約翰福音》15:1–8)。聽起來雖然嚴厲,但這就是自然界的運作方式。枝子若離開了葡萄樹,就一定會枯死。同樣,如果我們與創造主斷開聯繫,最終也會滅亡。
而且,這遠不只是「肉體的死」。如果我們把身份認同、成功、安全感建立在不是耶穌的東西上,我們也會慢慢枯萎、走向滅亡。現實中有太多這樣的例子,連聽眾自己也心知肚明。所以,我們應當加入耶穌的團隊,住在耶穌裡,把身份根基放在耶穌裡面,求耶穌用祂的聖靈充滿我們。這樣,我們就不會枯萎死去,而是得著「永生」——在耶穌裡得著充實、豐盛的人生。
在基督教時代,我們講罪與救恩時,常用罪疚與清白、過犯與赦免、審判與基督爲我們而死這些角度。這些講法對凱文這樣的人來說非常清楚易懂。
但在後基督教時代,雖然這些真理依然成立,卻不那麼容易打動人心。我們不需要放棄這些講法,而是可以自由運用聖經中更寬廣的意象,把它們交織進我們的談話裡。我們可以談「羞恥與尊榮」、「破碎與復原」、「高傲與降卑」、「虧缺與被升高」、「死亡與在基督裡」。這樣做,我們便效法聖經中的傳道者——包括耶穌自己,針對不同受眾,多維度傳遞罪的真相與救恩的完備。
譯:MV;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Expand Your Gospel Vocabulary